百鸟朝凤 作者:叶端

  轰隆隆的声音渐渐响起,由远及近,接着就是巨大的墙倒石碎的效果,哗啦啦混成一片,整个小屋都跟着震荡起来,宛如起伏在风暴中的一艘孤船,随时都要倾塌下来。
  床上的两位老人齐齐被惊醒。
  “他妈的,这帮狗杂碎!”赵老头含混不清地低骂了一句,懒洋洋地翻个身,将精瘦的胳膊搭到身侧老林软绵绵的肚子上,接着睡。
  “起来吧,天好亮了。”老林推了推他。
  赵老头“唔”了一声,大半个脑袋依旧埋在被子中,不动。
  “当心施工的进来罗嗦。”老林耐心地劝。
  “怕什么,那帮杂碎有本事就进来把老子鸟蛋咬去!”赵老头狠狠地说。
  老林微微笑。过了一会,见赵老头真的不起来,于是说:“再不起床钱老哥就过来啦。”
  “哦?”赵老头愣了愣,立刻清醒,“那个土匪昨晚夜班?”
  老林点点头。
  屋外又是一声天翻地覆的巨响传来,赵老头一惊,“腾”的坐起身,被子滑下,露出光溜溜一身排骨。
  “我操他干娘!”赵老头凶霸霸地朝地下唾了一口,也不知道在骂谁,“大早上就来闹妖,也不怕生儿子没屁眼!”伸手拽过裤衩四脚朝天地往身上套。
  老林看到了,忙说:“穿错了,那是我的。”
  “我说怎么恁肥!”赵老头也笑了,重新脱下来扔到老林白飘飘的胸脯上,够过自己的继续费劲。
  “你不穿上?”赵老头下地穿鞋,低头边系裤腰带边斜着眼睛问。
  “嗯。”老林扯被将自己裹严,“穿上待会还得脱,怪麻烦的。”
  “啧啧啧,”赵老头酸溜溜地说:“真牛逼,轮番挨操,夜总会的小大姐也没你忙。”
  老林闭上眼睛,沉默着。
  赵老头马上后悔了,忙附过头,轻轻叫着老林的名字:“泉生,泉生,我该死,我顺嘴胡咧咧的,不是那个意思。”见老林没有反应,更慌了手脚,连连糟蹋自己,“我口臭,我这张嘴能熏茅房,其实我是气不过姓钱的老土匪,根本不是冲你来的,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老林静静地说,“你也没说错,我这辈子就是这贱命。”
  “唉,还是往心里去了。”赵老头伸手到被中,摸索着揉弄起来。
  “好了好了没事啦,咱们多少年的老朋友,你那碎嘴的臭脾气谁不知道。”老林笑着躲他的手,又说,“快走吧,老钱说话可就来了。”
  赵老头放心了,缩回手,又掏进自己兜中,半天掏出张十圆票子,有点无奈地说:“老婆子管得厉害,这个月就给二十块零花,我得留一半自己备着。”
  “你要是手头紧,就别给我了。”
  “再紧,也得先紧着你。”赵老头放下钱,转身欲行,猛又顿住,“算了,都给你吧。”又把另一张十圆钱也掏出来放下,似乎轻松许多,摇摇摆摆地出门去了。
  老林躺在那里,用手指摸索着那两张半新不旧的票子,良久,良久。
  屋外拆迁的机器轰鸣声音此起彼伏,四面八方地包围过来。

  咚咚咚,有人用力敲门。
  老林一惊,随即想起是老钱来了。仗着熟,穿起刚刚赵老头撇过来的大裤衩,就出去开门。
  没想到居然是动迁办的陈主任。
  “对不住对不住。”老林闹了个大红脸,赶紧缩回到屋中,七手八脚地往身上套衣服,心里埋怨着自己,刚刚不如就跟赵老头一起穿好了,也省得在后辈面前赤身露体的闹笑话。老林一向有自己的原则,虽然赚的是那种钱,但绝对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人前失了体面。
  陈主任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清楚这位林叔的底细,以为来得不是时候,屋里还有别人,万一是自己的师父老钱,就更不妙了,忙转过身,欲走不能,分外尴尬。直到听老林喊请进,才犹犹豫豫地蹭进屋来。
  幸好屋里只有老林一个。
  “陈主任,坐。”老林装作没事似的让着,又明知故问,“这么早来有什么事情?”
  “还能有什么事儿。”陈主任干脆开门见山,“林叔,这回不好办了,买下这片地产的台湾商人明天要来工地考察,市里催我们赶紧收尾,要动真的。”
  老林慢慢坐到床沿上,低着头不接口。
  陈主任叹口气,继续说:“林叔,你是我师父的……老朋友,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想来唱白脸,师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非吃了我不可。”
  老林听到“老朋友”几个字,脸上不由得一红,还是不说话。
  “要不,林叔你先到我家住两天,躲过这个风头再找地方搬?”陈主任试探地问。
  老林抬头看看一脸焦急的陈主任,忍不住笑了,说:“我住到你那里,你师父说不定真就吃了你呢。”
  陈主任也笑,然后继续发愁。
  “你放心吧,”老林终于缓缓地开口了,“我已经找到地方啦,明天上午就搬走,不会让你做难。”
  “是呀?”陈主任喜出望外。
  老林张望着破旧而狭窄的小屋,微微伤感地说:“我赖在这里不肯走,只不过因为这是唯一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有些不舍得。”
  陈主任想劝劝他,又不知从何说起。眼前的老人和自己师父老钱的暧昧关系他是知道的,虽然他对此并不以为然,但他很清楚这间小屋对这位生活拮据的老人的特殊意义:那不仅仅是一个住处,更是一个可以生存下去的前提。
  “其实我该谢谢你的,”老林又说,“没有你撑着,我也不会多住这么久呢。”
  “哦,林叔你别客气,”陈主任忙说,“师父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当年在工厂,师父对我那是没说的。”
  正说着,门忽然开了,横着进来一位老汉,杀气腾腾。
  陈主任忙站起来打招呼:“刚好说您呢,师父。”
  那老汉“嗯”了一声,瞪着眼睛看看陈主任,又看看床上凌乱的模样,误会了,喝问道:“你小子胆敢一大早就来堵你叔的被窝,耍威风?”
  “不是不是。”陈主任双手乱摆,当年的师父雄风仍在,做徒弟的不好说什么。
  “是我起得晚了,”老林赶紧解释,“老钱你别冤枉陈主任。”
  “哦,这还差不多。”钱老汉将手中的豆浆油条放到桌子上,将连连让座的陈主任按回去,自己一屁股坐到老林边上,雄纠纠的好似一座黑塔,“是不是又来催你叔搬家?”
  陈主任愁眉苦脸地又把刚才的话给师父学了一遍,临了诉苦:“师父,这次我实在没办法再帮你顶下去了,明天是最后期限,不搬就要强拆的。这一片儿其他几个钉子户都搬得差不多啦。”
  老钱虽然凶,但也不是蛮不讲理,知道陈主任已经尽力了,只好叹口气,闷声说:“总不能让你叔睡到大街上去吧?”
  “林叔已经答应搬了。”陈主任提醒师父。
  “真的?”老钱愣了愣,看向老林。
  “真的。”老林点点头,“待会跟你说怎么回事,不要难为陈主任了。”
  老钱当着外人面儿,无法问太多,于是对陈主任说:“那你小子还担心什么,赶紧回去交差吧。”
  陈主任见任务完成,多日来悬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底,感觉轻松多了,赶紧跟二老告辞。老钱往外边送边训他:“你就不能让外面这帮猴崽子轻点?吵死个人。”
  陈主任哭笑不得地说:“师父你饶了我吧,拆墙哪有轻的?”

  老钱关紧门,锁好,回身大步走到床前,就要和老林搂搂抱抱。
  “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等会儿等会儿,”老林好不容易推开他,“先让我吃口饭的。”
  老钱只好作罢,随即又献宝:“瞧,我打了豆浆来。”
  老林看看桌子上的一大盆白晃晃的液体,皱眉说:“你又要玩那一套?”
  “嘿嘿,盼了好几天啦。”老钱坏笑,伸手就解裤腰带。
  “今天就免了吧,我没有心情。”老林不理他,拿起一根油条吃起来。
  “玩玩就有心情了。”老钱不死心。
  “去你个老没正经的,豆浆还是烫的,你不要老命啦?”
  老钱想想也对,只好重新老实下来,有一搭无一搭地跟老林聊天,外面施工声音震天响,也盖不住他的洪亮嗓门:“你猜我刚才在街口遇见了谁?”
  “谁?”
  “你那旧相好老吴的儿子,也要来找你。”
  “什么旧相好,人死了你也不放过。派出所的所长找我来干什么?扫黄还轮不到我这吧。”
  “他小子也敢!……我也不知道啥事,好像挺急的,看我给你送饭,就让我通知你一声,吃过饭到他那里一趟。”
  “他自己怎么不来?”
  “外面全是碎砖破瓦,谁愿意进来?也就是哥哥我才肯冒危险,这叫什么?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正儿八经的白求恩精神。”老钱厚着脸皮丑表功。
  “得了,想冒险的白求恩有的是。”老林故意激他。
  老钱立刻沉下脸,扒到被窝上闻闻,然后气冲冲地问:“赵老头昨晚来了?”
  “嗯,来了,一早就走了,怕见着你。”
  “算他溜得快,下回给我撞见,打折他的老寒腿。”
  “明天屋子就拆掉啦,哪里还有什么下回。”
  “对,”老钱想起来,“你要搬到什么地方去?”
  “澡堂的小伙计回老家过年,我去给孙老板打打下手,正好暂时住那里。”
  “不许去!”老钱更不高兴了。
  “不去也行,莫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我……”老钱瞪着眼睛,没话了。过一会,恨恨地说:“哼,这下,姓孙的老狐狸可得意了。”
  老林瞅着他笑。
  “你总向着他!”老钱抱怨,把手伸进老林的身服底下,捏弄胯下那团肉。
  “你也收敛收敛那一点就炸的火爆脾气吧,周围这些老朋友,差不多都让你得罪遍了。”
  “哼,钱某一辈子没别的优点,就是疾恶如仇,还就不改了。”老钱把整个身子都贴在老林后背上起腻,又说,“爱谁谁,只要有你跟我好就行了。”
  “你就牛吧。”老林任由他上下摸索,“有能耐跟拆房子的台湾商人使去!”
  “你以为我不敢!赶明他要是来了,我能指着他鼻子骂他十八代祖宗,不把他骂回太平洋去喂大鲨鱼我他妈不姓钱。”
  老林听着挺解恨,他就算脾气再好,也总有个土性。房子被拆,任谁都不会高兴,尤其这直接关系到他今后生活的经济来源问题:没有场地,如何练武功?
  不过,也只能过过嘴瘾罢了。
  老林喝口豆浆,将嘴里的油条咽下去,说:“我吃得差不多啦,这就去派出所。”
  “谁说吃完了,我这里还有根油条等着呢。”老钱边说边站起身,重新解开裤腰带,掏出黑黝黝的家伙朝老林脸前晃,“先陪我玩会儿,哥哥心里全是火。”
  “拿走拿走,臭烘烘的也不洗洗。”老林躲开。
  “洗,谁说不洗!”老钱捏着自己的秽物,浸到那盆豆浆里,“不但洗还要洗得香喷喷的。”
  老林又好气又好笑:“美死你,自己尝尝是什么滋味再吹牛。”
  “这可是你自己想出的花样,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喽。”老钱得意洋洋。
  “那天我是忘乎所以,没料到让你上了瘾,结果回回都要。”老林叹道。
  黑里透红的龟头从豆浆盆中取出来,上面都是聚成大滴大滴的雪白液珠,看上去形象诡异。
  “快,快。”老钱兴奋地低吼。
  老林没办法,只好张大嘴巴含进去,一刹那间,苦、涩、腥、甜、酸,百般滋味齐齐袭来。外面大锤砸墙的“咚咚”声音好像在指挥,老钱配合着节奏一下下挺腰插送,韵味十足。
  老林不愿意多纠缠,暗暗使出技巧,口腔里能用得上的肌肉全都派将出来,活赛一台功率充沛的吸气机。没一会老钱就招架不住了,心里还想留一手,慌忙往外拔。老林哪里容他歇气,双手死死按住他屁股,趁胜追击,三下两下就让老钱缴了械。
  老钱双目圆张,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全身弯成一张弓,随着胯下的爆发,口中也乱七八糟地虎吼着,恨不得一枪刺穿老林的喉咙。可惜来得快去得也快,下身已经威风不再,只好一头扎到了床上,大张着四肢,呼呼喘着粗气,快活似神仙。
  老林抹干净嘴,回身帮他提裤子系好,笑着气他:“诈唬得比谁都凶,一动真格的比谁都衰。”
  “以为我不知道你捣鬼是不?”老钱一把将老林揽倒在胸前,“为什么不留着让哥哥操屁眼?”
  “大白天的就少折腾些吧,外面这么多人晃悠,万一谁再进来呢。”
  老钱见他嘴边还有痕迹,于是伸手帮着擦掉,坏笑地问:“哥哥自酿的豆浆好喝吧?”
  “呸!”老林笑呵呵地爬起来,伸手拉他。
  老钱赖着不肯动:“我还没过够瘾呢。”
  “下回你晚上来,随你怎么玩,好不好?”
  “那还差不多,”老钱这才坐起,随即想到麻烦,“屋子都要拆掉了,哪里还有下回。”
  “人没被拆掉就行,总有办法的。”老林安慰他。
  提起这个话头,都有些伤感。
  “明天什么时候搬?”
  “一大早上呗。”
  “我来帮你。”
  “啊?”老林又惊又喜,“不跟孙老板怄气了?”
  “那个先撂下,谁也没你的事儿重要。”老钱摸出五十块钱来塞到老林衣兜中,又伸嘴在他脸上“吧嗒”一下,起身走了。
  老林静静坐了一会,临了长长嘘出一口气来,也出门去了。

  太阳很好,冬天很少能够遇上这样鲜艳的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是走在街上的老林并不享受,他只感到浑身乏力。就算是一个体力充沛的小伙子,连着跟两个人做过,也会酸软,何况年近花甲的老林。
  其实老林还是很满意自己的,因为每次疯狂,他都保持着冷静,极少放纵情欲。即使遇上喜欢挨后门的,老林也总能控制着不让自己射精,用传统的养生之道解释,叫做“锁阳固精”,这样性交就变成了纯体力活儿,不会对身体有更多的侵蚀。在老林的脑海里,早已为自己频繁的性生活打下一个深深的底限:那是生计,不是生活。
  现在,老林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到太真浴池去好好泡泡,洗去一身的疲惫和污秽。可是在这之前,他必须得先到派出所走一趟。
  谁都不愿意和警察过不去。尤其自己每天做的是那样一种交易,不论钱多钱少,总还是逃不脱法律这一关。就算派出所的大吴所长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老林也不得不陪着小心。
  派出所人气很旺,里里外外一片繁忙景象。老林径直走进所长办公室,看到大吴所长正捧着电话点头哈腰,仿佛电话那头能看到似的。老林于是笑着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大吴所长抬头看到老林,脸上一喜,忙对着电话说:“他已经来了,我先问问,回头跟您汇报。”
  老林有些奇怪,见大吴所长放下了电话,就问:“什么事呀恁重要?还要汇报。”
  “什么事!当然是好事。”大吴所长笑嘻嘻地说:“我先问问您吧,还记不记得冯德正这个人?”
  “冯?”老林努力回忆着接过的客人,好像没有姓冯的,便摇摇头。
  “您怎么能不记得?”大吴急了,随即想起什么,忙从办公桌上拿起笔记,翻着说:“他去台湾前,就住在咱们这个区。”
  “你是说解放前?”老林更加摸不到头脑。
  “对对,姓冯,名德正,字秋迟,好像大家都称呼他为秋迟少爷。”
  “秋迟少爷?”老林一惊,记忆仿佛变成了一本书,一下子就找到了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他……他怎么了?”
  “瞧,想起来了吧。”大吴所长高兴地说,“他从台湾回来了,还特地托市里对台办的人打听您的消息呢。”
  老林不说话,许久许久以前往事渐渐涌上心头,那时候他正青春年少,前途似锦,却不得不沦落到烟花巷,开始一辈子都要身不由己的生涯,而秋迟少爷,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这位冯老先生在台湾是大老板,这次是到我们市投资做生意,顺便打听一个叫‘泉宝儿’的老朋友。这几天各个派出所都在忙活这事。我问了一大圈,才知道竟然就是林叔您,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啊。”大吴所长呵呵笑着又说,“不过林叔,我真不知道您从前的名字这么好听呢。”
  老林脸又红了。
  大吴所长递过一张相片:“林叔,您看看吧,这就是冯老先生的近照。”
  老林接过来看,是一张生活照,照片上的老人缺毛少牙,显得非常苍老,没有半点熟悉的地方。算算年龄,大概有八十多岁了吧。老林清楚地记得,那时的秋迟少爷正当壮年,是多么的神气,多么富有魅力。
  都已经进入暮年了。老林想,如今自己的模样只怕变得更糟糕。
  大吴继续说:“林叔您都想不到,冯老先生投资的地方,就是您现在住的那片儿街道。他一边找您,一边又要拆您的屋子,简直是什么跟什么嘛。”
  果然又是意外,老林呆呆地看着照片,心想,刚刚还在痛骂的人,居然是自己生命中最特殊的那个。
  “好了林叔,”大吴说,“您先回去吧。我跟上面汇报一下,看看台湾人的意思,估计这两天就能来见您了,您得做好准备呢。”

  从派出所出来,老林直奔太真浴池。
  一路上脑袋浑僵僵的,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
  太真澡堂其实离得不远,就隔一条街,那里还没有动迁,都是密密麻麻的破旧平房。老林有心事,没注意到卖票的换了人,依然像往常一样直接往里走,结果遭到一声断喝:“那老头!回来买票,你当这是你家哪?说进就进!”
  老林皱皱眉,随即转身过来,微笑道:“对不住呵,我还真当是我家了。”就要掏钱。孙老板的三小子从里面出来,见到这副情景,顺手轻扇了卖票的年轻人一个后勺,斥道:“你瞎了,这是林叔,跟自己家人一样,不收钱。”
  老林放下手,跟小老板打招呼:“小三,澡堂换伙计了?”
  “不是,伙计们都回家了,临时借个街坊孩子帮着看门,您快进去吧,我爸刚刚还念叨您呢。”
  老林推门进去,迎面孙老板正和一个三十多岁的满面油光的矮胖子在窃窃私语,见到老林忙说:“正好正好,说曹操呢曹操就到了。”
  老林看看孙老板,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笑笑,朝那人点点头。
  那人却皱起眉头,辟头就问:“有没有搞错我说孙老板,怎么是个老的?”
  孙老板着急了,怕老林脸上下不来,忙扯着胖子走到一旁小声嘀咕起来。
  老林暗暗叹口气,自顾自走到箱子前,有条不紊地脱鞋脱衣服。换衣间没有其他人,隐隐能够听到孙老板正护着自己:“……别看他老,可是功夫好……给你弄都可惜了的,从前……能把你收拾拉胯了你信不……”老林笑着摇摇头,心里还是很感激孙老板的。
  这边脱得差不多了,那边的谈判也有了结果,一起走过来,孙老板笑着介绍:“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先认识认识,这是明松阁的大厨师周师傅,这是老林,你叫林老哥吧。”
  两个陌生人互相打了招呼,周大厨看着白白净净神态从容的老林,似乎有点感兴趣,又有点不自在。
  孙老板问老林:“你今晚有空吧?”
  老林本来想说有点累,要休息休息,可是看到周大厨一脸将信将疑的样子,禁不住心里有气,临时就改了主意:“有空,尽管来吧。”
  这时有人从澡堂子里面热气腾腾的出来,三人忙分开,老林拿着香皂毛巾往里走,依稀听到往外出的周胖子跟孙老板说:“这老头倒是好气质。”
  太真浴池和所有老式的澡堂一样,都是那种在地上挖个大坑,周围砌上水泥围台的大池子。上午来洗澡的人不多,水也清澈,泡在里面很舒服。入冬以来老林几乎天天都来泡泡,一来保持身体健康,毕竟要和许多人办事情,他也怕害上不干不净的病;二来,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了。
  今天还不一样。自从听了大吴所长的消息,老林的心中好像长了草,任他再努力地压抑着,可就是静不下来,乱成一团。大半辈子了,经过多少风波变换,多少浮沉挣扎,来来往往的男人多如牛毛,不论老幼胖瘦,高矮贵贱,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干的是同样的事,出的是同样的汗,流的是同样的精,没有享受,也没有厌烦,该见的、该经的、该做的,通通都不在话下,老林早已心止如水。
  即使是生命中最初的体验,也不过是那样的状况吧。当年很神气的秋迟少爷,也不过是那样的男人吧。
  可为什么要心乱如麻呢?老林苦笑了一下,多年以来,他从来不敢回望来时的路,也从来不敢抬头看前面的方向,那都是茫茫然没有尽头的。可是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却让他不得不前瞻后顾。
  这位台湾归来的老板撒下漫天的通缉来找他,无非是人近黄昏,倍加怀念当年的一段旖旎风光,可不见得别人也会像他一样闲,像他一样晚年无忧。

  池子里的人越来越多,老林也觉得泡得够了,于是浑身通红的爬出来,在淋浴下冲洗干净,来到休息大厅。正在忙活的孙老板看到他,赶紧招呼儿子过来接替,自己领着老林进到另一间僻静的小屋。
  “躺下躺下,我给你揉揉。”孙老板栓上门,回身走向老林,一边笑着说,“告诉你件有意思的事儿,昨晚老吴的儿子找过我,问知不知道谁叫‘泉宝儿’。”
  “你跟他说的?”老林脸朝下趴着,任孙老板在身上揉揉捏捏,泡澡之后再按摩一番,再大的倦意也都会消散。
  “说了。当时就把他弄傻啦,连说‘想不到’,也不知道这小子打听你以前的名字做什么。”
  “我刚从他那里过来,提起来你也想不到。”老林于是把前因后果细细学了一番,听得孙老板直张大嘴。
  “秋迟少爷?我有印象,解放前那是咱们这儿的牛人啊。”孙老板回忆着,“家里特别有钱,专门霸着你,把我们烦坏了……原来去台湾了,怎么想起回来找你?”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要把我的房子拆了的坏蛋就是他。”
  孙老板呵呵地笑:“指不定他另起座金屋,再把你藏进去呢。”
  “得了,可能他心里面怀念的是当年那个好看的‘泉宝儿’,见了我这个糟老头子只怕立刻吓回去。”
  “怎么会!老李、老赵,钱土匪,过世的老吴,还有我,不都是当年的旧人?如今还不照样把你当成心头肉看待呀。”
  “那不一样,我们是一起看着变老的,那什么少爷中间差了好些年。”
  孙老板双手从老林的后背摸到屁股,像揉着雪白的面团,说:“老弟你这身挨上就会死心塌地的媚功,哪怕隔一百年都能让人记着。”
  老林也笑了:“你少肉麻。”
  “我说的是真的,要不是你老哥哥我鸡巴已经不中用了,哪里肯放过你!”孙老板将厚厚的两瓣肉掰开,露出里面深色的菊花孔,越看越眼馋,忍不住就俯下头,伸舌头细细舔起来。
  老林扭着身子讨饶道:“哥你就别勾我火了,我昨晚可折腾得够戗。”
  “哦?”孙老板笑着直起身,“昨晚跟谁呀?”
  “老赵呗。”
  “哼!”孙老板一路向下,继续揉腿按脚,“要我说就多余搭理那个老骚包!成天抠抠缩缩的。”
  “这回挺大方,把他一个月的零用都给了我。”
  “你听他的,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孙老板将老林翻过来,接着按摩正面,“对了,刚才我给你介绍的大厨师不错哦,油水足,你大可以狠狠宰一道。”
  老林微微皱起眉头,埋怨:“你也真是的,人家明明不喜欢老的,干嘛非得往一块儿拉?”
  “这胖子开始只托我找一个,也没多讲,我怎么知道。不过你也别担心,他刚刚离婚,单零零一人憋得狼哇哇的,老嫩都无所谓,只要过瘾就行。”
  “听口音好像是你的小老乡?”
  “嗯,从我老家来的。人挺好,又憨又直,没什么坏心眼。”
  老林有些感慨地说:“这可是我那小屋的最后一个客人了。”
  “是呀,搬到我这里,就不方便了。”孙老板点点头,“先住着,慢慢想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
  “早上老钱听说我要过你这来,气的脸都绿了。”
  “哈哈哈,该该该!”孙老板解恨死了,“看他有没有脸跟着来!”
  老林心想,明天老钱还真要跟来呢。
  孙老板按摩得差不多了,扯过一张薄被盖在老林身上,说:“你先睡一会吧,吃饭时我让小三来叫你。”
  老林点点头。
  孙老板走到门口,回头又说:“也许台湾人来是好事情,他看你的情况这么糟糕,说不定会给你找个好地方住呢。”
  老林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轰隆隆的声音渐渐响起,由远及近,接着就是巨大的墙倒石碎的效果,哗啦啦混成一片,整个小屋都跟着震荡起来,宛如起伏在风暴中的一艘孤船,随时都要倾塌下来。
  床上的两位老人齐齐被惊醒。
  “他妈的,这帮狗杂碎!”赵老头含混不清地低骂了一句,懒洋洋地翻个身,将精瘦的胳膊搭到身侧老林软绵绵的肚子上,接着睡。
  “起来吧,天好亮了。”老林推了推他。
  赵老头“唔”了一声,大半个脑袋依旧埋在被子中,不动。
  “当心施工的进来罗嗦。”老林耐心地劝。
  “怕什么,那帮杂碎有本事就进来把老子鸟蛋咬去!”赵老头狠狠地说。
  老林微微笑。过了一会,见赵老头真的不起来,于是说:“再不起床钱老哥就过来啦。”
  “哦?”赵老头愣了愣,立刻清醒,“那个土匪昨晚夜班?”
  老林点点头。
  屋外又是一声天翻地覆的巨响传来,赵老头一惊,“腾”的坐起身,被子滑下,露出光溜溜一身排骨。
  “我操他干娘!”赵老头凶霸霸地朝地下唾了一口,也不知道在骂谁,“大早上就来闹妖,也不怕生儿子没屁眼!”伸手拽过裤衩四脚朝天地往身上套。
  老林看到了,忙说:“穿错了,那是我的。”
  “我说怎么恁肥!”赵老头也笑了,重新脱下来扔到老林白飘飘的胸脯上,够过自己的继续费劲。
  “你不穿上?”赵老头下地穿鞋,低头边系裤腰带边斜着眼睛问。
  “嗯。”老林扯被将自己裹严,“穿上待会还得脱,怪麻烦的。”
  “啧啧啧,”赵老头酸溜溜地说:“真牛逼,轮番挨操,夜总会的小大姐也没你忙。”
  老林闭上眼睛,沉默着。
  赵老头马上后悔了,忙附过头,轻轻叫着老林的名字:“泉生,泉生,我该死,我顺嘴胡咧咧的,不是那个意思。”见老林没有反应,更慌了手脚,连连糟蹋自己,“我口臭,我这张嘴能熏茅房,其实我是气不过姓钱的老土匪,根本不是冲你来的,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老林静静地说,“你也没说错,我这辈子就是这贱命。”
  “唉,还是往心里去了。”赵老头伸手到被中,摸索着揉弄起来。
  “好了好了没事啦,咱们多少年的老朋友,你那碎嘴的臭脾气谁不知道。”老林笑着躲他的手,又说,“快走吧,老钱说话可就来了。”
  赵老头放心了,缩回手,又掏进自己兜中,半天掏出张十圆票子,有点无奈地说:“老婆子管得厉害,这个月就给二十块零花,我得留一半自己备着。”
  “你要是手头紧,就别给我了。”
  “再紧,也得先紧着你。”赵老头放下钱,转身欲行,猛又顿住,“算了,都给你吧。”又把另一张十圆钱也掏出来放下,似乎轻松许多,摇摇摆摆地出门去了。
  老林躺在那里,用手指摸索着那两张半新不旧的票子,良久,良久。
  屋外拆迁的机器轰鸣声音此起彼伏,四面八方地包围过来。

  咚咚咚,有人用力敲门。
  老林一惊,随即想起是老钱来了。仗着熟,穿起刚刚赵老头撇过来的大裤衩,就出去开门。
  没想到居然是动迁办的陈主任。
  “对不住对不住。”老林闹了个大红脸,赶紧缩回到屋中,七手八脚地往身上套衣服,心里埋怨着自己,刚刚不如就跟赵老头一起穿好了,也省得在后辈面前赤身露体的闹笑话。老林一向有自己的原则,虽然赚的是那种钱,但绝对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人前失了体面。
  陈主任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清楚这位林叔的底细,以为来得不是时候,屋里还有别人,万一是自己的师父老钱,就更不妙了,忙转过身,欲走不能,分外尴尬。直到听老林喊请进,才犹犹豫豫地蹭进屋来。
  幸好屋里只有老林一个。
  “陈主任,坐。”老林装作没事似的让着,又明知故问,“这么早来有什么事情?”
  “还能有什么事儿。”陈主任干脆开门见山,“林叔,这回不好办了,买下这片地产的台湾商人明天要来工地考察,市里催我们赶紧收尾,要动真的。”
  老林慢慢坐到床沿上,低着头不接口。
  陈主任叹口气,继续说:“林叔,你是我师父的……老朋友,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想来唱白脸,师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非吃了我不可。”
  老林听到“老朋友”几个字,脸上不由得一红,还是不说话。
  “要不,林叔你先到我家住两天,躲过这个风头再找地方搬?”陈主任试探地问。
  老林抬头看看一脸焦急的陈主任,忍不住笑了,说:“我住到你那里,你师父说不定真就吃了你呢。”
  陈主任也笑,然后继续发愁。
  “你放心吧,”老林终于缓缓地开口了,“我已经找到地方啦,明天上午就搬走,不会让你做难。”
  “是呀?”陈主任喜出望外。
  老林张望着破旧而狭窄的小屋,微微伤感地说:“我赖在这里不肯走,只不过因为这是唯一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有些不舍得。”
  陈主任想劝劝他,又不知从何说起。眼前的老人和自己师父老钱的暧昧关系他是知道的,虽然他对此并不以为然,但他很清楚这间小屋对这位生活拮据的老人的特殊意义:那不仅仅是一个住处,更是一个可以生存下去的前提。
  “其实我该谢谢你的,”老林又说,“没有你撑着,我也不会多住这么久呢。”
  “哦,林叔你别客气,”陈主任忙说,“师父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当年在工厂,师父对我那是没说的。”
  正说着,门忽然开了,横着进来一位老汉,杀气腾腾。
  陈主任忙站起来打招呼:“刚好说您呢,师父。”
  那老汉“嗯”了一声,瞪着眼睛看看陈主任,又看看床上凌乱的模样,误会了,喝问道:“你小子胆敢一大早就来堵你叔的被窝,耍威风?”
  “不是不是。”陈主任双手乱摆,当年的师父雄风仍在,做徒弟的不好说什么。
  “是我起得晚了,”老林赶紧解释,“老钱你别冤枉陈主任。”
  “哦,这还差不多。”钱老汉将手中的豆浆油条放到桌子上,将连连让座的陈主任按回去,自己一屁股坐到老林边上,雄纠纠的好似一座黑塔,“是不是又来催你叔搬家?”
  陈主任愁眉苦脸地又把刚才的话给师父学了一遍,临了诉苦:“师父,这次我实在没办法再帮你顶下去了,明天是最后期限,不搬就要强拆的。这一片儿其他几个钉子户都搬得差不多啦。”
  老钱虽然凶,但也不是蛮不讲理,知道陈主任已经尽力了,只好叹口气,闷声说:“总不能让你叔睡到大街上去吧?”
  “林叔已经答应搬了。”陈主任提醒师父。
  “真的?”老钱愣了愣,看向老林。
  “真的。”老林点点头,“待会跟你说怎么回事,不要难为陈主任了。”
  老钱当着外人面儿,无法问太多,于是对陈主任说:“那你小子还担心什么,赶紧回去交差吧。”
  陈主任见任务完成,多日来悬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底,感觉轻松多了,赶紧跟二老告辞。老钱往外边送边训他:“你就不能让外面这帮猴崽子轻点?吵死个人。”
  陈主任哭笑不得地说:“师父你饶了我吧,拆墙哪有轻的?”

  老钱关紧门,锁好,回身大步走到床前,就要和老林搂搂抱抱。
  “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等会儿等会儿,”老林好不容易推开他,“先让我吃口饭的。”
  老钱只好作罢,随即又献宝:“瞧,我打了豆浆来。”
  老林看看桌子上的一大盆白晃晃的液体,皱眉说:“你又要玩那一套?”
  “嘿嘿,盼了好几天啦。”老钱坏笑,伸手就解裤腰带。
  “今天就免了吧,我没有心情。”老林不理他,拿起一根油条吃起来。
  “玩玩就有心情了。”老钱不死心。
  “去你个老没正经的,豆浆还是烫的,你不要老命啦?”
  老钱想想也对,只好重新老实下来,有一搭无一搭地跟老林聊天,外面施工声音震天响,也盖不住他的洪亮嗓门:“你猜我刚才在街口遇见了谁?”
  “谁?”
  “你那旧相好老吴的儿子,也要来找你。”
  “什么旧相好,人死了你也不放过。派出所的所长找我来干什么?扫黄还轮不到我这吧。”
  “他小子也敢!……我也不知道啥事,好像挺急的,看我给你送饭,就让我通知你一声,吃过饭到他那里一趟。”
  “他自己怎么不来?”
  “外面全是碎砖破瓦,谁愿意进来?也就是哥哥我才肯冒危险,这叫什么?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正儿八经的白求恩精神。”老钱厚着脸皮丑表功。
  “得了,想冒险的白求恩有的是。”老林故意激他。
  老钱立刻沉下脸,扒到被窝上闻闻,然后气冲冲地问:“赵老头昨晚来了?”
  “嗯,来了,一早就走了,怕见着你。”
  “算他溜得快,下回给我撞见,打折他的老寒腿。”
  “明天屋子就拆掉啦,哪里还有什么下回。”
  “对,”老钱想起来,“你要搬到什么地方去?”
  “澡堂的小伙计回老家过年,我去给孙老板打打下手,正好暂时住那里。”
  “不许去!”老钱更不高兴了。
  “不去也行,莫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我……”老钱瞪着眼睛,没话了。过一会,恨恨地说:“哼,这下,姓孙的老狐狸可得意了。”
  老林瞅着他笑。
  “你总向着他!”老钱抱怨,把手伸进老林的身服底下,捏弄胯下那团肉。
  “你也收敛收敛那一点就炸的火爆脾气吧,周围这些老朋友,差不多都让你得罪遍了。”
  “哼,钱某一辈子没别的优点,就是疾恶如仇,还就不改了。”老钱把整个身子都贴在老林后背上起腻,又说,“爱谁谁,只要有你跟我好就行了。”
  “你就牛吧。”老林任由他上下摸索,“有能耐跟拆房子的台湾商人使去!”
  “你以为我不敢!赶明他要是来了,我能指着他鼻子骂他十八代祖宗,不把他骂回太平洋去喂大鲨鱼我他妈不姓钱。”
  老林听着挺解恨,他就算脾气再好,也总有个土性。房子被拆,任谁都不会高兴,尤其这直接关系到他今后生活的经济来源问题:没有场地,如何练武功?
  不过,也只能过过嘴瘾罢了。
  老林喝口豆浆,将嘴里的油条咽下去,说:“我吃得差不多啦,这就去派出所。”
  “谁说吃完了,我这里还有根油条等着呢。”老钱边说边站起身,重新解开裤腰带,掏出黑黝黝的家伙朝老林脸前晃,“先陪我玩会儿,哥哥心里全是火。”
  “拿走拿走,臭烘烘的也不洗洗。”老林躲开。
  “洗,谁说不洗!”老钱捏着自己的秽物,浸到那盆豆浆里,“不但洗还要洗得香喷喷的。”
  老林又好气又好笑:“美死你,自己尝尝是什么滋味再吹牛。”
  “这可是你自己想出的花样,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喽。”老钱得意洋洋。
  “那天我是忘乎所以,没料到让你上了瘾,结果回回都要。”老林叹道。
  黑里透红的龟头从豆浆盆中取出来,上面都是聚成大滴大滴的雪白液珠,看上去形象诡异。
  “快,快。”老钱兴奋地低吼。
  老林没办法,只好张大嘴巴含进去,一刹那间,苦、涩、腥、甜、酸,百般滋味齐齐袭来。外面大锤砸墙的“咚咚”声音好像在指挥,老钱配合着节奏一下下挺腰插送,韵味十足。
  老林不愿意多纠缠,暗暗使出技巧,口腔里能用得上的肌肉全都派将出来,活赛一台功率充沛的吸气机。没一会老钱就招架不住了,心里还想留一手,慌忙往外拔。老林哪里容他歇气,双手死死按住他屁股,趁胜追击,三下两下就让老钱缴了械。
  老钱双目圆张,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全身弯成一张弓,随着胯下的爆发,口中也乱七八糟地虎吼着,恨不得一枪刺穿老林的喉咙。可惜来得快去得也快,下身已经威风不再,只好一头扎到了床上,大张着四肢,呼呼喘着粗气,快活似神仙。
  老林抹干净嘴,回身帮他提裤子系好,笑着气他:“诈唬得比谁都凶,一动真格的比谁都衰。”
  “以为我不知道你捣鬼是不?”老钱一把将老林揽倒在胸前,“为什么不留着让哥哥操屁眼?”
  “大白天的就少折腾些吧,外面这么多人晃悠,万一谁再进来呢。”
  老钱见他嘴边还有痕迹,于是伸手帮着擦掉,坏笑地问:“哥哥自酿的豆浆好喝吧?”
  “呸!”老林笑呵呵地爬起来,伸手拉他。
  老钱赖着不肯动:“我还没过够瘾呢。”
  “下回你晚上来,随你怎么玩,好不好?”
  “那还差不多,”老钱这才坐起,随即想到麻烦,“屋子都要拆掉了,哪里还有下回。”
  “人没被拆掉就行,总有办法的。”老林安慰他。
  提起这个话头,都有些伤感。
  “明天什么时候搬?”
  “一大早上呗。”
  “我来帮你。”
  “啊?”老林又惊又喜,“不跟孙老板怄气了?”
  “那个先撂下,谁也没你的事儿重要。”老钱摸出五十块钱来塞到老林衣兜中,又伸嘴在他脸上“吧嗒”一下,起身走了。
  老林静静坐了一会,临了长长嘘出一口气来,也出门去了。

  太阳很好,冬天很少能够遇上这样鲜艳的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是走在街上的老林并不享受,他只感到浑身乏力。就算是一个体力充沛的小伙子,连着跟两个人做过,也会酸软,何况年近花甲的老林。
  其实老林还是很满意自己的,因为每次疯狂,他都保持着冷静,极少放纵情欲。即使遇上喜欢挨后门的,老林也总能控制着不让自己射精,用传统的养生之道解释,叫做“锁阳固精”,这样性交就变成了纯体力活儿,不会对身体有更多的侵蚀。在老林的脑海里,早已为自己频繁的性生活打下一个深深的底限:那是生计,不是生活。
  现在,老林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到太真浴池去好好泡泡,洗去一身的疲惫和污秽。可是在这之前,他必须得先到派出所走一趟。
  谁都不愿意和警察过不去。尤其自己每天做的是那样一种交易,不论钱多钱少,总还是逃不脱法律这一关。就算派出所的大吴所长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老林也不得不陪着小心。
  派出所人气很旺,里里外外一片繁忙景象。老林径直走进所长办公室,看到大吴所长正捧着电话点头哈腰,仿佛电话那头能看到似的。老林于是笑着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大吴所长抬头看到老林,脸上一喜,忙对着电话说:“他已经来了,我先问问,回头跟您汇报。”
  老林有些奇怪,见大吴所长放下了电话,就问:“什么事呀恁重要?还要汇报。”
  “什么事!当然是好事。”大吴所长笑嘻嘻地说:“我先问问您吧,还记不记得冯德正这个人?”
  “冯?”老林努力回忆着接过的客人,好像没有姓冯的,便摇摇头。
  “您怎么能不记得?”大吴急了,随即想起什么,忙从办公桌上拿起笔记,翻着说:“他去台湾前,就住在咱们这个区。”
  “你是说解放前?”老林更加摸不到头脑。
  “对对,姓冯,名德正,字秋迟,好像大家都称呼他为秋迟少爷。”
  “秋迟少爷?”老林一惊,记忆仿佛变成了一本书,一下子就找到了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他……他怎么了?”
  “瞧,想起来了吧。”大吴所长高兴地说,“他从台湾回来了,还特地托市里对台办的人打听您的消息呢。”
  老林不说话,许久许久以前往事渐渐涌上心头,那时候他正青春年少,前途似锦,却不得不沦落到烟花巷,开始一辈子都要身不由己的生涯,而秋迟少爷,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这位冯老先生在台湾是大老板,这次是到我们市投资做生意,顺便打听一个叫‘泉宝儿’的老朋友。这几天各个派出所都在忙活这事。我问了一大圈,才知道竟然就是林叔您,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啊。”大吴所长呵呵笑着又说,“不过林叔,我真不知道您从前的名字这么好听呢。”
  老林脸又红了。
  大吴所长递过一张相片:“林叔,您看看吧,这就是冯老先生的近照。”
  老林接过来看,是一张生活照,照片上的老人缺毛少牙,显得非常苍老,没有半点熟悉的地方。算算年龄,大概有八十多岁了吧。老林清楚地记得,那时的秋迟少爷正当壮年,是多么的神气,多么富有魅力。
  都已经进入暮年了。老林想,如今自己的模样只怕变得更糟糕。
  大吴继续说:“林叔您都想不到,冯老先生投资的地方,就是您现在住的那片儿街道。他一边找您,一边又要拆您的屋子,简直是什么跟什么嘛。”
  果然又是意外,老林呆呆地看着照片,心想,刚刚还在痛骂的人,居然是自己生命中最特殊的那个。
  “好了林叔,”大吴说,“您先回去吧。我跟上面汇报一下,看看台湾人的意思,估计这两天就能来见您了,您得做好准备呢。”

  从派出所出来,老林直奔太真浴池。
  一路上脑袋浑僵僵的,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
  太真澡堂其实离得不远,就隔一条街,那里还没有动迁,都是密密麻麻的破旧平房。老林有心事,没注意到卖票的换了人,依然像往常一样直接往里走,结果遭到一声断喝:“那老头!回来买票,你当这是你家哪?说进就进!”
  老林皱皱眉,随即转身过来,微笑道:“对不住呵,我还真当是我家了。”就要掏钱。孙老板的三小子从里面出来,见到这副情景,顺手轻扇了卖票的年轻人一个后勺,斥道:“你瞎了,这是林叔,跟自己家人一样,不收钱。”
  老林放下手,跟小老板打招呼:“小三,澡堂换伙计了?”
  “不是,伙计们都回家了,临时借个街坊孩子帮着看门,您快进去吧,我爸刚刚还念叨您呢。”
  老林推门进去,迎面孙老板正和一个三十多岁的满面油光的矮胖子在窃窃私语,见到老林忙说:“正好正好,说曹操呢曹操就到了。”
  老林看看孙老板,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笑笑,朝那人点点头。
  那人却皱起眉头,辟头就问:“有没有搞错我说孙老板,怎么是个老的?”
  孙老板着急了,怕老林脸上下不来,忙扯着胖子走到一旁小声嘀咕起来。
  老林暗暗叹口气,自顾自走到箱子前,有条不紊地脱鞋脱衣服。换衣间没有其他人,隐隐能够听到孙老板正护着自己:“……别看他老,可是功夫好……给你弄都可惜了的,从前……能把你收拾拉胯了你信不……”老林笑着摇摇头,心里还是很感激孙老板的。
  这边脱得差不多了,那边的谈判也有了结果,一起走过来,孙老板笑着介绍:“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先认识认识,这是明松阁的大厨师周师傅,这是老林,你叫林老哥吧。”
  两个陌生人互相打了招呼,周大厨看着白白净净神态从容的老林,似乎有点感兴趣,又有点不自在。
  孙老板问老林:“你今晚有空吧?”
  老林本来想说有点累,要休息休息,可是看到周大厨一脸将信将疑的样子,禁不住心里有气,临时就改了主意:“有空,尽管来吧。”
  这时有人从澡堂子里面热气腾腾的出来,三人忙分开,老林拿着香皂毛巾往里走,依稀听到往外出的周胖子跟孙老板说:“这老头倒是好气质。”
  太真浴池和所有老式的澡堂一样,都是那种在地上挖个大坑,周围砌上水泥围台的大池子。上午来洗澡的人不多,水也清澈,泡在里面很舒服。入冬以来老林几乎天天都来泡泡,一来保持身体健康,毕竟要和许多人办事情,他也怕害上不干不净的病;二来,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了。
  今天还不一样。自从听了大吴所长的消息,老林的心中好像长了草,任他再努力地压抑着,可就是静不下来,乱成一团。大半辈子了,经过多少风波变换,多少浮沉挣扎,来来往往的男人多如牛毛,不论老幼胖瘦,高矮贵贱,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干的是同样的事,出的是同样的汗,流的是同样的精,没有享受,也没有厌烦,该见的、该经的、该做的,通通都不在话下,老林早已心止如水。
  即使是生命中最初的体验,也不过是那样的状况吧。当年很神气的秋迟少爷,也不过是那样的男人吧。
  可为什么要心乱如麻呢?老林苦笑了一下,多年以来,他从来不敢回望来时的路,也从来不敢抬头看前面的方向,那都是茫茫然没有尽头的。可是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却让他不得不前瞻后顾。
  这位台湾归来的老板撒下漫天的通缉来找他,无非是人近黄昏,倍加怀念当年的一段旖旎风光,可不见得别人也会像他一样闲,像他一样晚年无忧。

  池子里的人越来越多,老林也觉得泡得够了,于是浑身通红的爬出来,在淋浴下冲洗干净,来到休息大厅。正在忙活的孙老板看到他,赶紧招呼儿子过来接替,自己领着老林进到另一间僻静的小屋。
  “躺下躺下,我给你揉揉。”孙老板栓上门,回身走向老林,一边笑着说,“告诉你件有意思的事儿,昨晚老吴的儿子找过我,问知不知道谁叫‘泉宝儿’。”
  “你跟他说的?”老林脸朝下趴着,任孙老板在身上揉揉捏捏,泡澡之后再按摩一番,再大的倦意也都会消散。
  “说了。当时就把他弄傻啦,连说‘想不到’,也不知道这小子打听你以前的名字做什么。”
  “我刚从他那里过来,提起来你也想不到。”老林于是把前因后果细细学了一番,听得孙老板直张大嘴。
  “秋迟少爷?我有印象,解放前那是咱们这儿的牛人啊。”孙老板回忆着,“家里特别有钱,专门霸着你,把我们烦坏了……原来去台湾了,怎么想起回来找你?”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要把我的房子拆了的坏蛋就是他。”
  孙老板呵呵地笑:“指不定他另起座金屋,再把你藏进去呢。”
  “得了,可能他心里面怀念的是当年那个好看的‘泉宝儿’,见了我这个糟老头子只怕立刻吓回去。”
  “怎么会!老李、老赵,钱土匪,过世的老吴,还有我,不都是当年的旧人?如今还不照样把你当成心头肉看待呀。”
  “那不一样,我们是一起看着变老的,那什么少爷中间差了好些年。”
  孙老板双手从老林的后背摸到屁股,像揉着雪白的面团,说:“老弟你这身挨上就会死心塌地的媚功,哪怕隔一百年都能让人记着。”
  老林也笑了:“你少肉麻。”
  “我说的是真的,要不是你老哥哥我鸡巴已经不中用了,哪里肯放过你!”孙老板将厚厚的两瓣肉掰开,露出里面深色的菊花孔,越看越眼馋,忍不住就俯下头,伸舌头细细舔起来。
  老林扭着身子讨饶道:“哥你就别勾我火了,我昨晚可折腾得够戗。”
  “哦?”孙老板笑着直起身,“昨晚跟谁呀?”
  “老赵呗。”
  “哼!”孙老板一路向下,继续揉腿按脚,“要我说就多余搭理那个老骚包!成天抠抠缩缩的。”
  “这回挺大方,把他一个月的零用都给了我。”
  “你听他的,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孙老板将老林翻过来,接着按摩正面,“对了,刚才我给你介绍的大厨师不错哦,油水足,你大可以狠狠宰一道。”
  老林微微皱起眉头,埋怨:“你也真是的,人家明明不喜欢老的,干嘛非得往一块儿拉?”
  “这胖子开始只托我找一个,也没多讲,我怎么知道。不过你也别担心,他刚刚离婚,单零零一人憋得狼哇哇的,老嫩都无所谓,只要过瘾就行。”
  “听口音好像是你的小老乡?”
  “嗯,从我老家来的。人挺好,又憨又直,没什么坏心眼。”
  老林有些感慨地说:“这可是我那小屋的最后一个客人了。”
  “是呀,搬到我这里,就不方便了。”孙老板点点头,“先住着,慢慢想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
  “早上老钱听说我要过你这来,气的脸都绿了。”
  “哈哈哈,该该该!”孙老板解恨死了,“看他有没有脸跟着来!”
  老林心想,明天老钱还真要跟来呢。
  孙老板按摩得差不多了,扯过一张薄被盖在老林身上,说:“你先睡一会吧,吃饭时我让小三来叫你。”
  老林点点头。
  孙老板走到门口,回头又说:“也许台湾人来是好事情,他看你的情况这么糟糕,说不定会给你找个好地方住呢。”
  老林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到了晚上,喧嚣了一整天的工地终于安静下来。
  老林看表,没到九点呢,饭店应该还没有打烊,只好等着。
  没想到先等来了一位警察。
  “林叔!”大吴所长满面春风。
  “这么晚还过来,台湾人有消息了?”老林想,要不是台湾老板的事,恐怕这位派出所长也不会大老晚的跑来一趟。
  “没有,哪能那么快,人家还在台湾呆着呢。我刚才出勤,回来顺路看看您。听说您明天要搬家?”大吴坐下,老林给他沏了杯水。
  “嗯,政府要强拆了,我先暂时到孙老板那里借住两天。”
  “那找到新地方没有?”大吴摘下帽子,用手掳掳乱糟糟的头发。
  “要是找到了就不用到老孙那儿了。”
  大吴点点头,冷丁说:“叔,我帮您找一个怎么样?”
  “啊!?”老林没有转过弯儿来,以为警察要替他拉皮条,心想这倒新鲜,“你帮我找什么?”
  “找房子呗。”
  “噢,……呵呵。”
  “我家六楼的粮食局龚处长手里有套房子闲着,本来想给他小子当新房,没想到那孩子前两天出国留学了,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就想租出去。我下午听李教授说您等着用,就赶紧给您联系了一下,应该没问题。”
  “可是你们家太远了。”老林发愁。他一直没有租到合适的房子,跟地段儿有很大关系,如果离得太远,这几个老朋友想过去就不容易了。
  “嗨,不在我们家那边,就在这儿过去两条街的东风小区里面。”
  “真的?”老林心动了,“租金多少?”
  “龚处长说一个月要800元,我估计我帮您讲讲,500块钱应该能拿下来。”
  “那么贵?”老林倒吸一口凉气。
  “很便宜了。”大吴着急地说,“三楼朝南,一室一厅,连电话都安好了,您只要拿把牙刷就能住进去。要是在中介公司,这样的房子都得近千。”
  说得也对。老林盘算着,早晚得找个地方住,如此好的机会简直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不可错过。
  “行!等我先搬离这里,然后找你。”
  “没问题!”大吴爽快地答应,“我明天就找老龚砍价去。”
  “对了,”老林想起来,“今年是你爸过去三周年,等几天清明的时候别忘了叫我一声。”
  “嗯,我记着。”大吴点点头。

  老林送吴所长出屋,正好那位明松阁的周大厨兴冲冲地走过来,堵门站住,彼此照面,都是一愣。
  老林微笑着说:“你下班了?”
  周大厨见到有穿制服的警察上门,下意识地就要转身逃走,谁知道老林已经先喊出来,只好强笑着点点头,也不知道冲着谁好。
  大吴所长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也有些尴尬,只好当没这个人,回头跟老林说:“别送了,叔您也早点歇着吧。”随即觉得自己话说得似乎另有所指,又不好解释,忙挥挥手,沿着黑暗的小街走了。
  周大厨点头哈腰地挤出一脸奸笑,非常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老林又好气又好笑,推他一把,说:“快进屋吧,没事的。”
  进了屋,周大厨还是不放心,钉着问:“警察上你家来做什么?”看到老林笑容诡秘,立刻转歪了念头,狐疑道:“莫非……也是找你办那事的?”
  “他是找我办那事的人的儿子。”老林一本正经地说。
  “啊!?”周大厨傻眼了,怎么也搞不明白这复杂的关系。
  老林忍不住高兴,一半是因为眼前这位多疑的大厨师,另一半是因为刚刚的好消息:“你别瞎猜啦,跟你无关……手里拎的什么呀一大罐子?”
  “哦,”周大厨回过神儿来,忙将罐子放到桌上,“来前给你煲个‘百鸟朝凤汤’,就当见面礼了,嘿嘿。”
  “百鸟朝凤汤?那是什么汤?”老林没听过。
  “其实就是‘三鞭雏鸡汤’,我们经理嫌名字不好念,怕食客犯晕,就给改了。”
  “你们经理还挺会的。”老林好奇地问,“三鞭和雏鸡能放一块炖吗?”
  “怎么不能!再有谁管那个,反正都是大补的东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嗯,”老林点头,“又壮阳又营养,倒是阴阳一体,给我喝正合适。”
  “快尝尝,本来就是特地给你煲的嘛。”
  “‘三鞭汤’当见面礼,亏你想得出!”老林随即记起上午见面的情景,“你怕我老得没有‘战斗力’,就先弄点壮阳的催催?”
  周大厨被说破了心事,胖脸立刻红通通,双手直搓,窘道:“不是,不是,真给你当见面礼的。”
  老林忽然发觉这位大厨师其实是直肚直肠,蛮可爱的。
  正好也饿了,便取出只汤勺尝,果然味道鲜美,手艺不错。老林想,这下好,收服胖子,以后连吃饭也有着落了。于是夸赞:“好汤好汤,当心我吃顺了嘴,天天要你煲。”
  周大厨没接口,小眼睛滴溜溜乱转。老林斜眼瞅见了,明白他心里打的鬼主意,不禁恶向胆边生。看来不动真格是不行的,老林恨恨地想,待会不让你瘦掉十斤肉,算我白活了半辈子。
  “坐啊,傻站着干什么。”
  周大厨打量打量阴暗破败的小屋,发现能坐的地方只有那张宽敞的旅行床,便坐到床沿上,问老林:“这种鬼地方你也能住得下去?”
  “这算什么,你还没白天来呢,外面拆屋扒墙的声音能吵死你。”老林捞着汤中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嘴里塞,感觉还真是一段段的肉筋,有些骚味,分辨不出是哪种动物的生殖器官。
  “那怎么还不搬走?不是有动迁费吗……哦,嫌给的少,挺着?”
  “房子不是我的。搭人家的边儿违建的,公家根本不承认,不给钱。”
  “要是我我就不受这份罪,宁可自己花钱找地方。”
  老林苦笑:“我也得有钱啊。”
  “你没工作?”
  老林捞汤的手在半空顿住,心想直肠子也有直肠子的毛病,什么都敢问。
  “有,待会就开工,赚你的钱。”老林索性照直说,以毒攻毒。
  周大厨登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可能心里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了。
  老林总算松了一口气,继续喝汤。不曾想这位匪夷所思的大厨师居然又发问了:“我听孙老板说,你从前专门给人家……给人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形容。可老林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了,于是静静等着他,倒要听听他的说法。只见他伸手挠挠剃得发青的脑袋壳,忽然有了灵感,继续道,“给人家……当相公?”
  老林憋不住,一口汤“噗哧”全喷到了地上。
  不是气的,完全被逗得不行了,这个该死的胖子真是个天才。
  “天才”抢上前来忙着帮锤背,顺势握住老林的手,颇有自知之明地说:“对不住,我这人脾气直,想什么就说什么,你别介意。”
  老林摇摇头,笑说:“没关系,我的确做过,都是解放前的事情了,不过还真头一次听人叫‘相公’。”
  周大厨也跟着“嘿嘿”地笑,过了一会,忍不住说:“你要是差不多了,就开工吧。”
  老林彻底投降。
  “你要不要先洗洗?”
  “我来之前已经洗过了。”
  “哦?”老林有些意外。
  “端了一整天大勺,身上都是烟味儿,怕你嫌。”
  老林点点头,很少遇到这样有诚意的客人。也不知道是那汤开始发挥了效果,还是对这个憨胖子渐渐有了好感,只觉得有团火在身体里蔓延着,热烘烘的,是那般久违的感觉。
  “你先铺被躺下吧,我去刷牙漱口,收拾收拾。”
  “行,快点。”
  回来的时候看到这大厨师动作真麻利,已经乖乖地躺到被窝中,眼巴巴地瞅着老林,大半个膀子露在外面,圆溜溜肉滚滚的。
  老林稳得住,坐在床边不紧不慢地脱袜子毛衣,一边还闲闲地问:“今晚在我这过夜吗?”
  “不,玩会就回去,明天有两份婚宴,得提早备料。”周大厨摸索着老林的身体,挺满意,“保持得不错呀,这么老了还白白嫩嫩的,你多大岁数?”
  老林不理他,自顾自的出神:“明天是个好日子呢,适合婚庆,适合动迁,不知道适不适合会友?”
  “谁管那些。”周大厨微急,伸过头来查看详情,忍不住惊呼,“我操,够大的,过瘾过瘾!”
  老林忽然想起来,问他:“你要弄前面还是后面?”
  “都要!”周大厨连拉带抱的将老林扯进被窝中,像只八爪鱼似的缠住他。
  “用不用关灯?”
  “关掉关掉,黑灯瞎火的更好玩。”
  周大厨喘着粗气执着矛,长驱直入。

  夜更沉了,周围都是扒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的房子,没有一星灯光,小屋里更是黑得无边无际。
  俩人已经安静下来了。
  周大厨四肢无力像条破麻袋般从老林身上滚落到一旁,满足地呻吟了一下,胸口兀自起伏。
  “你怎么出了恁多汗?都能划船了。”老林笑着摸了一把,滑不溜手。
  “胖呗,胖子汗都多。”周大厨也摸对方,攥住了目标爱不释手,“孙老板说得没错,你可真厉害,我还头回遇到后面可以自动收缩的,像拔罐儿一样,妈的舒服死了。”
  “哼!”老林开始翻旧帐,“是谁,嫌我老来着?”
  “嘿嘿嘿……”周大厨贼忒兮兮地笑,不敢接话。
  老林见他终于服服帖帖了,心里也得意,顺手狠狠掐了一下胖子那萎缩的小东西。
  “呀!”周大厨怪叫一声,童言无忌的脾气又犯了,“你练就这身功夫,那得挨过多少人操啊?”
  老林经多识广,应付自如:“那可数不过来,你说话了,这是我的工作嘛。”
  周大厨心里反倒开始酸溜溜起来,越想越不是滋味。
  “我得走了。”
  “别走,陪我躺会儿。”老林用手指头按着他撅得高高的嘴,笑着说,“挺大个老爷们跟小孩似的,说翻脸还真翻脸。”
  “那你就不能说两句让人家爱听的话呀?”
  老林拿他没则,于是说:“你爽完了,我可还硬着呢。”
  周大厨果然又来了精神,使双手比量老林的家伙,又期待又犹豫地说:“你的玩意儿这么大,我怕我会装不进去。”
  “没关系,一咬牙就成了。”老林说干就干,起来捉住他双脚,高高抬起,顺势将下身凑上前。
  “呦——!轻点轻点。”
  老林一点不心疼,反正总要挺过这一阵儿。
  “好了没有好了没有?”胖子连声问。
  “好了。”老林终于说,然后紧紧贴着他。
  胖子等了一会,实在忍不住,说:“那你倒是快动啊。”
  “你不痛了?”
  “强多啦,快些嘛,人家涨着呢。”
  老孙笑着趴到他身上,下面开始动作。
  “我操!”周大厨发现了新大陆,惊叹道:“你连鸡巴都能自个儿抽动?”
  “好玩不?”
  “好玩好玩,像条大长虫在身子里钻来钻去的,好玩死了!”胖子快活地呻吟着。
  老林嘴不闲着,在他肥厚的胸上舔来舔去。胖子身上都是痒痒肉,被老林上下刺激,弄得七扭八歪的。
  “我可要射了!”老林故意逗他。
  “挺住!”胖子真急了,直个劲儿地哀求,“再玩会的,瘾刚刚上来。待会我和你一起射。”
  “你又硬起来了?”老林伸手握住,“年轻人就是火力壮啊。”
  胡天胡地,小屋一刻值千金。只有胖子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销魂的呻吟叹息声,哼哼呀呀像在唱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大厨先忍耐不住了,大声喊道:“我来了。”双手紧紧抱住老林的脑袋。
  刹那间老林忽然也不想再控制自己,于是下身加快收缩频率,紧接着眼前一黑,也跟着来了。
  两人一起绷紧,又一起瘫软,重叠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晌,只听周大厨喃喃地低语道:“我觉着自己像死过去好几回似的。”

  周大厨系好衣服,回身瞅着老林,半商量半哀求地说:“我明晚还来,行吗?”
  老林微笑:“不行。”
  周大厨嘟着嘴说:“你又气我了,为什么不行?”
  老林叹息:“我现在可不舍得气你喽。不行是因为明天我就搬了。”
  “真的呀?”周大厨意外之至,忙问:“搬到哪里去?”
  “太真浴池。”
  “那好,我就到太真浴池找你。”
  “真的不行,我不能在那里淘气。”
  “为什么?反正也是孙老板介绍你给我的,他还能挡着?”
  “孙老板倒没什么,关键是他还有家人在那里嘛。”
  “哦,也对。”周大厨点点头,随即愁容满面,“那我想你怎么办?”
  “我会尽快租个房子的。”
  “嗯。”周大厨从兜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歉意地说,“我只带了这点钱,下回再多给你,好吗?”
  老林吓了一跳,说:“你怎么给恁多?”
  周大厨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其实我原先没打算拿这些……不过现在,就是再多一倍我都愿意。”说着把钱放到桌上,又俯身在老林的嘴上狠狠亲了一口,“我走了。”
  站起身,“哎哟”了一声,呲牙咧嘴地说:“后面都被你弄肿了,明天不定多疼呢。”
  老林笑嘻嘻地看他蹒跚着走了,感觉唇上犹有余温,他忽然发现自己做了一辈子所谓‘相公’,竟然极少跟谁亲过嘴呢。
  在无边的黑暗中,老林的笑容渐渐凝结,他暗暗叹息地想,原来一路走来,竟然错过了太多的精彩。

  第二天是周末休息日,来帮忙搬家的还真不少,有退休的老赵,给商场看大门的老钱,大学教授老李,稍微年轻点的也有批发鲜果的小郑和电视台搞技术的小王。结果挤了满满一屋子,幸好老林早早就把东西收拾妥了,不然这些人碍手碍脚的都成了帮倒忙。
  大家全是熟门熟路,所以也特别有感触。以前没有不嫌这屋子狭窄鄙陋的,现在要失去了,才发现它其实遮风挡雨刚刚好。
  老钱掏出一盒烟,不管会抽不会抽的,每人手中都塞上一棵,屋子里面登时烟雾弥漫。腼腆得像个大姑娘似的小王受不了,干脆跑到门口看工人们砸墙玩。赵老头以前曾经被老钱打过,对他怕怕的,躲到角落里拉着李教授聊天。也就小郑勤快,忙活着帮老林归拢杂物。
  “林叔,送你的这套茶具怎么不用啊?”小郑拿起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问。
  “呵呵,怪好看的,用了可惜。”
  “哎哟,送你就是让你使的,干嘛省着。”小郑发嗔,“气死我了。”
  一旁的赵老头听到了,忙凑过来说:“要不就给我吧,我家里正好缺一套。”
  “去去去!”老钱像轰小鸡似的挡住赵老头,“哪有便宜你哪到,还要不要老脸了。”
  正乱着,孙老板雇的车到了。
  老钱更加来劲,里里外外指挥着大家往车上抬东西,就跟他自己搬家似的。赵老头看不顺眼,偷偷对李教授说:“瞧给他显配的,谁派他了。”
  李教授是个儒雅的老知识分子,笑呵呵地低声说:“当心他又来找你麻烦。”
  果然老钱一溜眼发现了,立刻指着他吆喝:“赵老抠门,看热闹是不?过来搬箱子!”
  老林的家当并不多,一个大樟木箱,一个柳条包,被褥铺盖卷成两捆,书籍打成几包,外加些零零碎碎的家什,也就齐了。当下大家一齐出发,算是彻底离开了这间承载着太多怀恋的小屋。

  孙老板在澡堂门口迎着。
  老钱第一个跳下车,继续神气活现地指挥大家往下挪箱子,又回头问:“你给泉生腾的房子在哪里?”
  孙老板看见他就烦,勉强压住心里的火气,说:“跟我来看吧。”
  于是老钱就大摇大摆地走进澡堂,留下摊子,只好老林自己招呼大家,一看,老赵老李两个老家伙几乎不能干重的,只有小郑小王和孙家小三才是主要劳动力。
  猛地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老林心说坏了,忙匆匆跑进去,只见老钱正指着孙老板大骂:“姓孙的,你良心让狗吃了?就让泉生住这种地方?”
  孙老板也不示弱,脸红脖子粗地争着:“这地方哪儿不好?有本事你给找个更好的!”
  老林连忙隔开两人,皱着眉头冲老钱说:“你又发什么疯?”
  老钱双手比划:“泉生你瞧瞧,这屋子离澡堂子多近,潮得像地窖,住不了两天非得上风湿病不可!”
  正说着,孙小三冲了进来,挥着拳头直取老钱,跟在后面的小郑赶紧拦腰将他抱住。休息室里的澡客也光不出溜的纷纷过来看热闹,场面大乱。
  老赵和老李过去劝住了孙老板,老林将兀自喋喋不休的老钱一直拉出大门,找个没人的角落站住,狠狠地训他:“你到底是来给我帮忙还是来添乱?你还嫌我不够烦是不是?”
  老钱在老林面前不敢放肆,只是怒气冲冲地说:“他妈了逼的孙老王八欺人太甚。”
  老林着急了,沉下脸来,说:“你要再这样犯混,以后别来找我了。”
  老钱看老林真生气了,才终于老实下来,过了一会,呐呐地说:“我还不是全为了你好。”
  “我知道你为我好,可你也得有个分寸呀,都这么大岁数了,连这点事儿都忍不住?你看看你闹得鸡飞狗跳的,让我怎么办?回去睡马路?”
  老钱不吱声了。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难道就好受了?”老林见左右无人,于是轻轻贴近他,柔声说,“你放心,我心里面装着你呢。”
  “那,你跟我贴贴脸儿。”
  “要死啊,大白天的。”老林咬着牙瞪他,隔一会笑道,“等找个机会的,我把你下辈子的瘾都勾出来,行了吧。”

  两人回来,这边也平静了。大家都装什么也未曾发生,继续从车上卸东西。老钱抢着干最重的活儿,表现给老林看。赵老头心服口服,偷偷对老林说:“也就你能治住这头老倔驴。”
  老林和身边的孙老板一齐笑了。
  东西虽然不多,但摆放起来也麻烦,等到都弄妥了,天色已近晌午。孙老板招呼大家:“都去洗个澡,回来一起吃饭。”
  赵老头奇道:“还有饭哪?”
  孙老板笑着说:“当然,不能让大家白忙活,我都跟饭店定好了,一会儿就把菜送来。”
  老林连忙把孙老板拉到一边说:“怎么能让你破费,过会我结帐。”
  孙老板呵呵笑着推他:“我也不破费,有人自告奋勇请客,你就等好吧。”
  老林半信半疑,也只好先随着大伙进了更衣室。
  因为是周末,来洗澡的人很多,几个老少爷们不敢太露痕迹,于是分头各洗各的。老林发觉赵老头和老钱总是往自己身边凑,状况不堪,又不好骂他们,便在淋浴下匆匆地冲了一遍,就出来了。
  穿上衣服进到自己的新家,没料到屋里居然来了客人,一个是大吴所长,另外一个是陌生人,大约五十不到,衣饰整洁,挺有派头。孙老板在一旁陪着。
  大吴迎着介绍:“林叔,这是咱们市政府对台办的高主任,特地来看看您。”
  高主任站起来跟老林亲切握手,把拿着香皂的老林弄得手足无措,心里暗暗嘀咕:多大个事儿呀,不就是个台商要找老朋友么,对台办的主任亲自跑来干嘛?
  寒暄过后,大吴对老林说:“台湾的冯老先生听说已经找到了您,非常高兴,正好他儿子要来看投资项目,就准备一起过来。好像是今天晚上到香港,明天一大早就到咱们这儿。”转头看高主任,那位神气的官员点点头。
  大吴又说:“市里非常重视这个大项目,提出要接待好台商。这不,高主任不放心,亲自来看看您,问问您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解决的。”高主任忙又点点头。
  原来如此,说穿了半点不稀奇,不过是一级拍一级的马屁罢了。老林心想,我的困难就是没有房子住,不过跟你们说也没用,指不定你们就会弄个假房子来糊弄台胞,回头我依然困难。老林有他自己的骄傲和矜持,当下也不理睬旁边孙老板发电报似的一五一十的眼神,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困难,再说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见旧人呢,都这么大年纪了。”
  大吴又急又气,当着市里领导的面不好发作,只好打圆场:“林叔您总是爱说笑。好了,要是没什么问题那我明天来接您。”一阵风儿似的将始终没言语的高主任让出门,大家告别,走了。
  孙老板在身后“哼”了一声,低声跟老林说:“整个儿一狗官,装没心眼子。”老林颇有同感。一辈子生活在底层,都对当官的没什么好印象。

  洗澡的诸位都已经陆陆续续地出来,围坐在屋子里歇着。老林忽然想起来,说:“哎呀,刚刚忘记留大吴吃饭了。”
  孙老板说:“我开始告诉他了,一会送走那什么主任就会回来。”
  果然话音未落,大吴手提着一摞饭盒笑呵呵地进来了,后面跟着同样拿一堆食物的周大厨师,看来两人是在胡同口遇上的。
  老林心里惊喜,瞪了孙老板一眼,心说怪不得你胸有成竹,原来黑上这个憨厚的冤大头了。趁着众人往桌子上摆菜的当儿,偷偷将周大厨拉到一旁,问究竟:“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有两个婚宴要忙吗?”
  “哦,有一个已经散席啦;另一个是二婚,晚上办,我正好趁空过来看看。”周大厨顽皮地冲他眨眼睛,“你的事儿才是大事,我不瞧瞧要分心的,菜里的盐都会放多。”
  老林忍不住掐掐他的胖脸,低声在他耳边问:“后面还疼吗?”又连忙逃开了。
  孙老板吆喝:“菜齐了,都来上桌。”
  于是团团坐好。孙老板起杯,说:“咱们都端起来吧,一起敬老林,怎么说也是乔迁之喜,都干了。”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轰然叫好,齐齐仰脖。
  酒过三巡,大吴所长心里透亮,知道这一桌老小都和老林有瓜葛,自己其实是外人,就起身告辞,说所里还有事情要办,老林和老孙也明白,便送出来。
  大吴嘱咐:“林叔,您别稀里马哈的,台湾人又不是来吃您,见见有什么,我也好跟上头有个交代。”孙老板在一旁也紧着附和:“就是嘛,老林是洞房夜的尿盆,还拿起来了。”
  老林笑着挥手:“好好好,你放心罢。”
  回来大伙继续喝酒笑闹。小王不胜酒力,越喝脸越红;老钱体格好,越喝脸越黑;李教授不动声色,却是最有酒量,越喝脸越白;只有周大厨闷闷地坐着,越喝脸越难看。他头一次见到这些人,渐渐弄清楚了,估计跟自己一样,都是老林的相好,心里就泛起酸来。偏偏那个姓赵的干瘪老头趁着酒意开始耍疯,动动就往老林身上靠,推之不却,好像故意做给自己看似的。
  周大厨实在坐不下去了,蛮劲上来,不管不顾地站起身,嘟着嘴对老林说:“我还得回店去备料,先走啦。”拧身出了屋。
  老林知道他又犯小心眼了,当着这几个人也不好叫住他亲热地哄哄,只得任由他去了。其实心中有底,不怕大厨师一去不回。
  老钱忍不住问:“这小胖子是你新认识的?妈的还挺有脾气!”
  老林白他一眼:“你以为你脾气好多少呀?”老钱只好“嘿嘿”地笑。

  后来老林喝高了,蹲在厕所里差点把胃都吐出来。
  再后来,人都散了,老林一个人坐在床上,头痛欲裂,夕阳从窗外斜斜地投射进屋,铺到他身上。
  当最后一道光线也灰掉的时候,老林静静的,静静的,笑了笑。

  晚上临睡觉前,孙老板不放心,披件衣服出来,发现插间里灯还亮着,就推门进去。只见老林正盘腿坐在床上,拿着纸笔写写算算。
  “好过点没有?”
  “缓过来啦。”
  “都折腾一天了还不睡?”孙老板也上床,挨着坐下,伸手轻轻揽住他的腰。
  “睡不着,起来算笔帐,看看钱够用不。”老林亮了亮手中的纸。
  “什么帐?”孙老板没看懂。
  “大吴跟我说,他能帮我租间屋子,条件蛮好,就是租金高了些,我看看能不能挤出来。”
  “多高?”
  “一个月五百。”
  孙老板同样倒吸口凉气:“不过啦?哪里去弄这些钱。”
  “所以要算帐么。我现在每个月只有300块钱的下岗保障金,其他的就得全靠这身本钱去赚。你看我要是一个月接客20次,每次按50元算,差不多也有一千块了,刨去水电费几百块,吃用的几百块,将将够用。”
  孙老板瞪着眼睛问:“关键是你能赚来一千块?靠着老赵老钱那些小抠,我看能有五百都顶天了。一个月干20次,你不要老命啦?再有,到哪里找那么些客人呐?”
  老林叹息着说:“那些以后再说,现在要是不赶紧找个屋子,我连一个子儿都赚不来呢。”
  孙老板默然。
  老林想了想,又说:“我这些年也存了几千块啦,我打算先拿来垫上,以后再慢慢找回来。”
  孙老板连忙严肃地说:“那个不能动!你连养老医疗之类的保险都没有,身边又没有子女,万一害病,不就干瞪眼了?”
  老林低下头,过了一会,才说:“我现在倒真盼望遇上个贵人,一下子就解了我这燃眉之急。”
  “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女的怎么样?”
  老林抬头,看着他。
  “你别瞪我呀,我不是成心逗你,说真的呢。”孙老板认真地说,“现在找喜欢这调调的男人是费劲,不过如狼似虎的老娘们儿满大街都是。”
  “还不是逗我?”老林染上了厨师的毛病,也撅起嘴,“就算多,那人家喜欢的也是小白脸。”
  “小白脸也喜欢老白脸也爱,主要是老弟你功夫过硬,不怕她们挑三拣四。”孙老板笑嘻嘻的接着说,“周胖子就是最好的例子嘛,瞧被你收拾得那叫一个乖。”
  老林禁不住得意:“明天我得抽时间去看看大厨师,他今天赌气这一走,不好好哄着,恐怕拉不下脸再过来了。”
  孙老板也咯咯地笑,然后继续刚才的话头:“你考虑考虑,行的话我真就替你寻摸寻摸。”伸手过去边掏鸟边说,“就怕你在女人面前挺不起来。”随即惊喜,“哈,已经梆梆硬啦,还装佯!”
  “我呸!那是看到哥哥你短打扮才起反应的。”一把将孙老板的头按到裆内。
  两个老顽童嬉闹了一会,又坐好。孙老板忽然说:“其实眼前就有个贵人,可你偏偏瞎犹豫。”
  “你指台湾人?”
  “对头!你别总以为人家是为了怀旧,一心要找当年的俏宝宝。他又不傻,还能不知道你也得老呀?再说大吴那儿又不是没你的照片,他看了之后还够着够着要见你,足说明问题了。”
  老林点点头。
  孙老板继续说:“你明天就打扮的漂漂亮亮去看他,老老实实告诉他你这些年是怎么挺过来的,他要有良心还能不帮你?一大老板还在乎这点玩意?”
  老林心有点活动了,叹道:“他不在乎,我在乎。”
  “就算不帮也无所谓,老朋友叙旧嘛,就当泡澡了。”
  老林笑了,说:“好吧,明天我就会会他,演一出老年‘相公’版的楼台会。”

  第二天一早起来,老林说话算话,准备认真将自己修饰一番。可随即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费心的,头发已然半白,皱纹也悄悄爬了一脸。真是老了。
  吃过早饭,趁着澡堂子热水刚刚烧好,老林跳进池子里痛快地泡上一泡,心想挨着澡堂住也不错嘛,每天可以第一个下水,要多干净有多干净。
  可惜,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出来穿衣服时被孙老板看到了,皱眉说他:“换掉换掉,也不分分场合,还穿旧衣服。”
  老林苦笑:“我也得有新衣服呀。”
  孙老板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套深色西服来,得意地说:“就知道你没有,我早给预备好了。”
  老林接过来看,蛮新的,笑着问:“你哪儿弄的这身戏皮?”
  “胡说!这是前年小三结婚时给我特意做的,就穿了一回,快试试。”
  老林好奇地把西服穿到身上,站在大镜子前左扭右照,居然很合身。
  孙老板得意极了:“我就知道能行,咱俩高矮差不离。瞧瞧多帅的老头,台湾人不傻才怪。”
  “哥你就逗我吧,这是叙旧,又不是相亲。”老林笑着要往下脱。
  “敢!”孙老板急了,瞪着眼睛上前死死按住,“就穿它!”
  老林拗不过他,也感激他的一片好心,只好作罢。孙老板见他穿着新衣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忍不住好笑,问他:“待会儿见到你的‘初恋情人’,想好说什么没有?”
  “嗯……你身子还好?家里人都挺好?台湾的天气如何?”
  “就这些?”
  “就这些。”
  “哎呀,傻帽!”孙老板恨不得打他一巴掌,“你应该告诉他你没地方住嘛!”
  “我怎么说呀,‘你给我弄套房子吧’,老头不立码吓回台湾去才怪!”
  “抬杠是不是!”孙老板气呼呼地说,“谁让你直说了?慢慢儿透话不会呀?”
  “算了,”老林一摆手,“他也不欠我的,我也犯不上套磁。”
  “你又端起来了。”孙老板看看墙上的挂钟,“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就看见大吴所长推门冲进来。
  “来了来了,真不经叨咕。”孙老板高兴地站起身,忽又发现大吴脸上神色不对,忙收起笑容。
  “林叔孙叔,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大吴气急败坏地喊。
  “怎么了?”两位老人一齐问。
  “那位台湾老先生昨晚心脏病发作,送进了香港医院,来不了啦。”
  “啊?!”两位老人又一齐惊呼。
  “人现在怎么样?”老林问。
  “听说稳定下来了。”
  “哼!早不早晚不晚,偏偏这个节骨眼儿出妖蛾子!”孙老板恨恨地说,“泡人玩儿哪?”
  “谁说不是呢!”大吴也不高兴。
  老林没再说什么,静静地坐下来,脱那身西装。
  “叔您也别生气,就当没这回事儿吧。”大吴不忍心,紧着劝老林。
  “我不生气,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老林轻轻地说。
  孙老板看着脱衣服的老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比谁都清楚老林现在的心情。
  原来一切还是那个样子。
  原来一切还要从头再来。
  孙老板想,知道这样那我昨晚就不撺掇了。
  大吴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叔,我临来时,对台办的高主任在电话里说,要是你现在方便,就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他找我?干嘛?”老林对那位“狗官”没有好印象。
  “我也不知道,你反正也没事儿了,就去看看吧。”
  “不去。八竿子打不到的人,有什么好说的。”老林边换上原来的衣服边说。
  “泉生,你去看看吧,就当散散心了。”孙老板忍不住又劝他,“也别让吴所长从中为难。”
  最后一句起了作用,老林想想,说:“好吧,正好我也要出去。”

  高主任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不紧不慢地说:“林老先生,台湾客人的事儿吴所长跟您说了吧,我们也感到很意外,不过好事多磨,也请您不要担心,看看对方的意思,也许下回还会再来,我们会及时跟您联络的,这是我们的份内工作嘛。”
  老林坐在沙发里,对这通官腔儿十分不耐烦,心想你有屁快放,扯这大堆没用的做什么?
  偏偏高主任好整以暇,端起金属茶杯,扑扑吹开漂浮的茶叶,滋溜溜喝了一口。
  老林差点站起来就走,总算顾着身边的大吴所长,勉强按捺住了。
  只听高主任终于说到了正题:“关于您的生活情况我们也有所了解,下岗很多年,无儿无女,生活非常艰苦,全靠几个老朋友帮忙支撑着。不容易啊!我们感到有责任尽一点力。”说着拿出一个信封,“这里有三百块钱,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请您笑纳。”
  这算什么?施舍?老林感觉有一股怒气渐渐从心头往上升,冷冷地问:“凡是像我这样困难的,你们都要表示心意么?”
  “当然不!”高主任有些诧异,“您别误会,我们这不是通过台湾客人的事儿认识了,看您实在不容易,才感觉有必要帮您一把嘛。”说着呵呵笑了,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谁让我们碰上了,有缘啊。”
  老林“霍”地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不好意思,心领了。我生活是苦了些,不过我有自己的办法活下去,有付出有回报,一直很高兴,并不需要别人可怜。”说着点了点头,挺胸走出门。
  大吴所长看看一脸难堪的高主任,也忙起身追上老林,两人默默地走出办公大楼。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老林长叹一口气,回身对大吴说:“真对不住,我一时生气,恐怕连累你了。”
  “不!”大吴诚恳地看着老林,“叔,我认为你做得对!”
  老林起先觉得意外,随即就由衷地笑出来。真的,幸好身边的人都可爱。
  “叔您根本不用搭理那些混蛋,也不用为台湾人的事儿上火,反正有我们呢。”
  “放心,我发过火,气也就消了。倒是你这两天忙活得够戗,快回去歇歇吧。”
  “您不回去?”
  “我想自己逛逛。”老林其实想去瞧瞧另外一个可爱的人。
  “也好,天挺冷的,您散散心就早点回澡堂吧。”

  老林信步溜达到一条繁华的街道,顺着高高低低的招牌,找到一间故意把门脸弄成仿古模样的酒楼,看清上面写着“明松阁”三字,便走进去。
  来得太早,大堂里还没有客人,穿着大红旗袍的站班小姐见进来一位风度绝佳的老先生,不敢怠慢,忙迎上前。
  “请问先生几位?”小姐边往里带边往老林身后找人。
  “就我一个。”老林笑着坐下。
  小姐愣了一下,马上又恢复笑容,熟练地沏茶,递上菜谱请老林点。
  老林翻了翻,果然看到有例“百鸟朝凤汤”,后面标着离谱的天价,心想这饭店够黑的,于是指着精美的图片说:“就来这个。”
  小姐赶忙在小本上记下来,接着等下文,可是等半天也没听到动静,忍不住抬头看老林,只见老林已经合上了菜谱,正笑眯眯地朝着自己看。
  “还要什么?”
  “哦,别的不要了。”
  小姐傻眼了,直勾勾地看老林:“就点一汤?”
  “嗯,让你们大师傅快点煲吧。”
  小姐上下打量老林,怎么看怎么不像故意捣乱的人,只好说:“那……先生请稍候。”总算还记着礼貌,低头后撤一步,晕头转向的回到后台。
  没一会,就见到周大厨师从后面颠颠儿跑出,朝这边打量,然后又眉花眼笑地冲将过来。
  “我一猜就没别人!”周大厨拉开高背椅坐在老林身边,“小姐说有位倍儿精神的老先生光要一壮阳汤,我就琢磨着不对,哪里会有那么多调皮的老头儿,八成冲我来的。哼!”
  老林呵呵地笑,说:“要不这么,怎会请得出你这大厨师。”又问,“不打扰你吧?”
  “不打扰不打扰,盼还盼不到呢。”周大厨想起来,问:“不是要接见台湾客人吗?怎么半路跑我这来装神弄鬼?”
  “台湾人病了没来成,我刚才被个人恶心着了,所以找你解解闷。”
  “喝,拿我当开心果啦?”周大厨笑了,又问:“谁怎么你了?”
  老林不再想提,于是转移话题:“没谁。其实是我心里惦记着你,就来看看。”
  周大厨更是美滋滋,旋即又幽怨:“你惦记的人多去了,还能轮到我?”
  “我就知道你犯小心眼呢。”老林笑眯眯地瞅他。
  “什么呀。”周大厨又噘起嘴,忍不住问,“昨天那一伙儿人,都是你的……你的老达令?”
  老林没回答,过了一会,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很少惦记过谁,可是这两天偏偏总想着你。”
  周大厨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可还有些患得患失,连声问:“真的呀,真的呀?”
  这时,那位站台小姐又走了过来,低声说话的两个人忙坐直了。
  “周哥,老先生点的汤还要不要了?”
  “哦,不要了!”周大厨赶紧挥挥手,“这是我街坊,跟我开玩笑来的。”
  等小姐走后,周大厨回身悄悄跟老林诡笑:“晚上我再专门给你煲。”然后一脸期待地问:“今晚你来找我好不好?”
  老林点点头,问:“不生我气了?”
  胖子脸红红地说:“本来也没生你气嘛。”
  老林笑着瞪了他一眼,忽然神秘地低声问:“你现在能不能找个没人看到的地方?”
  周大厨立刻会错了意,小眼睛眨个不停,左看看右看看,也低声说:“做什么?”
  “你先别问。”
  周大厨低头看看手表,有点为难:“马上要到饭口了,我怕时间不够用。”
  老林又好气又好笑:“你想什么哪!不是干那事儿,有五分钟就行。”
  “到底做什么嘛?”胖子倔脾气又上来了。
  老林没办法,只好实说:“我想找你亲个嘴儿。”
  “啊?!”
  “前儿个你亲了我一口,害得我整晚上没睡好,总想着再来一下。”
  周大厨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忽然说:“你等等。”起身走到后台。不一会儿出来冲老林说:“跟我来吧。”就往外走。
  老林反倒愣了,忙跟上去,悄声问:“你这是要带我上哪里?”
  “上我家。”
  老林着急地说:“不用那么折腾吧。”
  “没关系,我家挺近的。我跟经理打好招呼了。”
  老林只好跟着。
  穿街过巷,果然不远就到了。周大厨领着老林往楼上爬。
  “几楼啊?”老林喘着气问。
  “六楼。”
  好家伙,老林心说这玩笑可开大了。忽然发现胖子在前面鬼鬼祟祟地笑,心中恨得痒痒的,伸手在他肥大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一记。
  总算进了屋,周胖子也喘粗气,连连往里让老林。老林看着光鲜的地板,说:“不用进去啦,还得脱鞋,怪麻烦的,就在这里好了。”说着抱住了大厨师的粗腰。
  周大厨怪叫:“等会等会。”
  老林奇道:“还等什么?”
  “我先做做准备活动。”周大厨将嘴左歪右扭,忙个不休。
  老林瞅着他的怪模怪样,笑得不行:“你怎么了?”
  “我好好练练嘴上的肌肉,让你再想我几个晚上。”话音刚落,老林的双唇就堵了上来。
  周大厨热烈地回应,还把舌头也伸过去搅和。老林虽说身经百战,但吮舌还真是人生第一次,不过马上就领会到其中的妙处,陶醉不已。周大厨手不老实,直接就插进老林的裤裆中,发现老头子是真的投入,那里硬得赛过钢筋。
  周大厨心痒难搔,将老林按到墙上,上面继续亲着,双手就将他裤子解开来。
  老林觉得下身一凉,登时找回一些理智,勉强压住心里的欲火,挣开他,说:“别闹,亲一亲就行了。”
  周大厨贴着起腻:“我不管,我现在就要你。”又吻过来。
  老林叹口气,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可不希望你因为我耽误了工作。”
  “你就坏吧!”周大厨停住动作,压着老林,在他耳边恨恨地说,“故意逗我起火,然后看热闹。”
  “谁说的,你以为我就没上火?”老林笑着说,“我不是答应晚上陪你了嘛。”
  “说话可得算数!”周大厨噘着嘴,“晚上到我家来,我给你煲三鞭汤喝。”
  “到这里来呀?”老林才想起问:“方便吗?”
  “放心,我离婚了,自己一个人住。孩子跟着老娘们,到月末才接过来。”
  老林打量着收拾整洁的屋子,点点头,胖子绝对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有机会真要多了解了解他。
  周大厨恋恋不舍地捏弄着老林胯下已经变软的肉,说:“要不你就别走了,先跟我到饭店吃口午饭,然后回我这里睡一觉,等我晚上回来。”
  “那怎么可以。”老林摇头笑,“我是不敢再去你的饭店了,你们小姐都被我吓坏啦。”
  周大厨白他一眼:“谁让你老没正经来着!”
  “再说我下午想回老屋去看看呢。”
  “还看什么?”
  “看看房子扒了没有,唉。”老林叹口气,又说:“来,再亲一口就好走了。”
  胖子的双唇厚厚的,湿润柔软,像一湾避风港。老林的下身又直了。

  离开胖子,老林真的回到旧处,站在地势相对高些的街角,呆呆看着眼前一大片废墟。
  他只能靠着残留的街道和记忆中的方位才把自己原来住的小屋认出来,现在已经被推得只剩下小半面砖墙了。老林心想,下手够快的,这帮人盖房子拖拖拉拉,可拆房子却从不手软。
  不是不伤感。怎么说也在这里住了十来年,就算那是生命中最难挨的岁月,可也一步步走了过来,一砖一瓦都是证人。如今连证人都没了。转眼间台湾人会把这里改造得繁华无比,但那已经与他无关,他只能在这个角落里,慢慢地看,再慢慢地去。
  仅仅是昨天和今天的区别,而明天,不知在何处。
  数九天,正是全年最冷的时候,呵出去的哈气都结成了薄雾。老林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全身好像都要僵了,可还是恋恋的不肯离去,他知道,恐怕以后是不会再来这里了。

  “您好吗?”忽然之间,有人在身后跟自己打招呼。
  声音有些熟悉,老林心里奇怪,缓缓转过身,看到眼前的人,更加怔住了。
  竟然是那位官气十足的高主任,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双手插兜,神色有些尴尬地看着老林。
  “你好。”老林冲他点点头,不卑不亢。心里核计,他来干什么。
  “我……我特地来看看您。”高主任说话吞吞吐吐,已经全然没有了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劲儿。
  特地看我?老林更加摸不到头脑,静静地等他下文。
  “其实我……我是想跟您道个歉。”
  “哦,不用道歉。”老林忙说,“你是一番好意,只不过我有我自己的看法。”
  高主任被堵得更加没话了,又不肯走,呐呐地在那里,眼睛不敢看老林。
  老林也觉得别扭,于是说:“要是没事,我先走一步。”拔腿欲行。
  “等等!”高主任着急地喊,“其实我真是想来找您聊聊的。”
  “那,聊吧。”老林歪着脑袋看他,不知道他能跟自己聊什么。
  高主任咬一咬牙,说:“这几天我一直在跑您和台湾客人的事儿,所以您的真实情况,我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我现在……我也知道您是怎样的人。”
  老林渐渐挺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问:“我是怎样的人?”
  高主任连忙又说:“我这么说您别介意。我想跟您说的是,其实,我也是那样的人。”
  老林呆住了。
  意外,绝对意外。
  他当然明白高主任话里的意思。老林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戏剧化的转折。
  高主任第一句话说出了口,仿佛最难的障碍已经跨越,后面的话也就渐渐连贯了:“没错,我也喜欢男人。这是我的秘密,谁都不知道,本来连我自己也要渐渐忘记了,可是看到您的情况后,一下子把我几十年的心事全都勾了出来。”
  老林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话,但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继续沉默地看他。
  高主任呼出一口气,顿了顿,又说:“说出来都怕您笑话,当时我就好像红卫兵看到毛主席一样。”
  老林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忽然发现这位主任其实也不太讨厌。
  高主任看他神色和蔼下来,也跟着轻松了许多:“本来台湾客人寻人的事儿我不用亲自过问,但是当我无意间发现了这其中的复杂关系,就实在坐不住了,这两天几乎没干别的。”
  老林心说难怪大吴所长紧张,原来真是你这当官的跟着搅和。
  “上午我说的那些话,绝对不是我要可怜您什么的,其实是我……我想给您留个好印象,没想到弄巧成拙,冒犯了您。”
  老林眨了眨眼,心里觉得这件事越来越奇妙了,敢情他还有进一步的想法?
  “不过听了您的话,我心里特高兴,我觉得我真没看错您。”
  “你为什么要给我留个好印象啊?”
  高主任看到他终于开口了,立刻振作起来:“我想高攀一道,和您交个朋友。”
  老林笑了:“那应该是我高攀才对。”
  “您就别提官不官的了,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打工的而已。我真是诚心来找您的。”
  老林点点头,这位主任能低声下气地说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过跟这么大的官儿交往,还真是罕有,心里由不得要别扭,于是故意不客气地说:“你要是对我的情况很了解,那应该知道一件事。”
  “什么?”
  “跟我交朋友,是有代价的。”
  高主任一呆,不知如何接口。
  老林干脆挑明:“我也说了,我不接受施舍,我从来都是靠自己赚钱。虽说我只不过是个老头子,挺不自量力的,而且这种活儿也见不得光,但我钱拿得比较安心。”
  高主任仿佛整个人被打晕了的样子,只是机械的点头,说:“我明白,我明白。”
  瞧,不行了吧,老林有种胜利的感觉,就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光会玩虚的。
  “没关系,现在后悔来得及,你就当听个故事吧。”老林也不忍心打击他了,再次抬腿欲走。
  “请您等一下。”高主任连忙又喊住他。老林奇怪地转头看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下文。
  “我愿意付钱。”
  “哦?”老林扬起寿眉。
  高主任走上前两步,凝视着老林的双眼,诚恳地说:“我既然已经下决心找您了,本就是要按照您的规矩来的。”
  老林站在那里,轮到他不知如何开口了。
  “跟您交实底儿吧,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跟您提钱的事儿,怕您又像上午似的窜儿了。幸好您主动说出来,解决了我一个大难题。”
  老林的脸霎时变成了一块大红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主任笑着补充,“我喜欢您这样直接了当,说真的我一看到您就不能自己了。”
  老林老羞成怒,狠狠地说:“我要得可高!”
  “有多高?”
  “一次五百!”老林豁出去了。
  “成,就这么着。”高主任笑嘻嘻地说,“这下,您该不会拒绝我了吧?”
  老林再也没话了,过一会,有些自嘲地喃喃低语:“我怎么觉得我,跟个成心讹钱的老恶棍似的。”

  老林静静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心里越想越好笑,真是打死他都猜不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可能是老天爷看他太苦闷了,就故意开个玩笑吧。命中注定要挨这富贵一枪,台湾老头不行了,那就换成个官员来。
  在他身上,这位官员高主任正自剧烈地抽动着。
  老林没有使出他那万人迷的绝技,只是老老实实躺着承受,一边好奇地朝四周打量。这是一家星级酒店,房间布置得很讲究。老林从没来过这样高档的地方,暗暗感叹有钱人确实会享受。
  这边高主任已经到了高潮,酣畅淋漓地发泄,然后软软地趴到一旁,心满意足地喘息。
  老林转头看他,忍不住夸赞:“你的身材保持得不错呀。”
  “嗯,我是转业干部,年轻时在部队打的基础牢。”
  “依我看是腐败得还不够年头。你有多大了?”
  “四十八岁了。您要是不介意,我以后叫您林老哥好不好?”
  “好哇。以后也别总是‘您您’的,听着肉麻,大吴他们晚辈这样叫我还差不多。”
  “呵呵,行。对了,吴所长也是你的……嗯,那方面的朋友?”
  “不是。”老林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他是我以前的街坊,从小看着长大,自己小孩一样。”
  “哦。”高主任很好奇,满心想多打听打听,又怕冒犯了这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来的老人,只好压住,心想以后慢慢再问吧。于是起身,说:“我得走了,出来一下午,得回单位点个卯。”
  “当领导的还在乎这个?”
  高主任笑了:“瞧您说的,我不告诉您了么,其实我也不过是个打工的。”说着附上身,要吻老林的嘴。刹那间老林猛地想起了憨憨的周大厨,忙偏脸躲开。高主任以为他老年人不习惯亲嘴,也不介意,顺势一滑,吻到他胸前的黑豆豆上。
  “跟你老哥做爱可真爽。”高主任发自内心地说。
  老林心想,真正爽的玩意还没给你使出来呢。
  高主任光着身子蹦下地,从皮夹子里摸出五百块钱给老林。老林忙说:“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不用那么多。”
  “没什么,第一次嘛。以后再揩你老哥的油。”高主任翻出老林放到凳子上的衣服,直接给他塞进兜里。这个体贴的动作让老林的好感大增。
  “你再歇会吧,房费我付过了,在这儿睡一晚上都行。”
  不错啊,认识的客人越来越慷慨,老林心想,这份工作大有前途。
  高主任进到卫生间去冲了冲身体,回来边用浴巾擦身子边地说:“呦,你还硬着呢,我用手帮你撸出来好不?”
  “呵呵算了,我不像你正当壮年有体力。我们上了年纪的人,能节省就节省吧。”
  高主任意犹未尽地说:“真想让你也操我一次,体会体会什么滋味。”
  老林倒想补偿他了:“要不你现在上来试试?”
  “唉,不行啊。”高主任遗憾地说,“我的毛病是射精之后就不来劲了,要小半天才能重新起范。”
  “当领导的是不一样哈,”老林打趣他,“连‘小领导’也跟着有架子。”
  “我彻底投降,真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高主任笑呵呵地穿戴整齐,站起身,想了一想,回头认真地对老林说:“谢谢你。”
  “谢我?”
  “是,谢谢你让我做了几十年的梦有机会变成真的。”
  老林微微叹气,这位高主任,其实也可爱。
  “哪天我请你吃顿饭好不好?”
  “呵呵行,我可不客气。”
  “我知道一家饭店,有一道绝活儿叫‘百鸟朝凤汤’,全城独一份,下回就请你吃那个!”
  老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世界真小。老林想,我可不能跟你去,那里的大厨师非朝汤里投毒不可。

  老林直到天全黑下来,才回了澡堂。本来他是真想一觉睡到早上的,那床很舒服。可是想起晚上还有个胖子在等他,就说什么也呆不下去了。
  现在一想到那胖子,心里总是热乎乎的。
  孙老板看到他,半是埋怨地说:“你可真行,一逛就大半天的,我还以为走丢了呢,差点报警。”
  “呵呵哥,还有剩饭没有,给我一口,饿坏了。”
  “当然有,特地给你留的。”孙老板端出饭菜,“小三他们先吃了,我等着陪你。”
  “唉,哥你真是的。”老林过意不去。
  “惭愧了?那老实交代吧,都跑哪里鬼混来着?”
  “哪儿也没去,回老屋看看。”老林忍住没把跟高主任的这一段奇遇说出来,人家是当官的,替他保留点秘密比较好。
  正巧孙小三跑进来说:“林叔,你的电话。”
  “我的?”老林意外,还会有人把电话打到澡堂找他?
  “是派出所的吴所长。”
  怪不得,老林忙起身出去接。
  “林叔,吃了没有?”
  “呵呵,这不正吃呢么。怎么,台湾人又要过来啦?”
  “谁知道呢。我说的不是那个,是租房子的事儿,唉。”
  “哦?”大吴的语气让老林一阵紧张,这真是他眼前的头等大事,不会也黄了吧?
  “刚才我找龚处长说了,他死活不答应五百块,我都要把嘴皮子磨破了,可这家伙咬着块地瓜,只肯降到六百。”
  “六百……”老林沉吟。
  “我是没则了,”大吴无奈地说,转而又宽慰老林,“叔您别着急,要是不行那我再帮你找别的房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老林这边已经下了决心,总要找地方的,好机会可遇不可求。
  “六百就六百吧,我答应了。”
  “真的?太好了。”无精打采的大吴马上来了情绪,“那我这就找他敲定,争取年前就搬进去。”
  “那就拜托你多费心了。”
  “叔您客气什么。”大吴高兴地撂下电话。
  咦,老林心想,这下好,短短半天时间,峰回路转,伤脑筋的问题好像全解决了。
  “多少?六百!”孙老板听到信息,眼珠子差点掉到饭碗中,“你疯了?还是下午逛迷糊了?”
  “没疯也没迷糊,我好好的。”
  孙老板狐疑地看着他,问:“可钱呢,没问题?”
  “没问题。”老林继续扒饭,胸有成竹。
  孙老板哪里知道他下午赚来了外快,故意恐吓他:“你得想清楚了,住不下去再要回来,我可不接收。”
  老林也故意气他:“我才不信你会忍心让我睡马路。”
  孙老板隔着桌子,拿筷子半真半假地敲了他脑袋一记。
  两人都笑了。
  饭后老林帮着孙老板爷俩收拾澡堂子,顺便自己也清洗了一下,然后穿戴上,跟孙老板说:“哥,我今晚出去睡了。”
  孙老板又是一个意外,问:“真逛野啦!又要到哪里?”
  “周大厨师那。”
  “你对胖子与众不同哇。”孙老板语气中微含醋意。
  “嗯。”老林也不隐瞒,“很少看到像他这样纯粹的人,好就好赖就赖,不做作。”
  “我说泉生,不是老哥哥不提醒你,”孙老板晓以大义,也有些假公济私,“一辈子都过来了,别临老了再对上眼儿,一头扎进去,到时候可不好收场哩。”
  “呵呵,哥哥你放心,我把得住火候。”老林解释,“其实我有点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哦,大胖儿子?嘿嘿。”孙老板觉得有趣,“难道办事情的时候也这么觉着?”
  “是呀,就跟逗孩子高兴似的。”
  “得了,满口胡说八道,我看你倒更像个孩子。”孙老板放心了,笑着送老林出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老林爬上六楼,周大厨早已经等着了,气呼呼地问:“怎么才来?”
  “你不是这个点儿才下班吗?”老林亲了亲他嘟起的嘴唇,然后弯腰脱鞋。
  “我前天是回家洗了个澡,耽误点时间。”
  “呵呵,那今天你不会也洗呀。”
  “不洗了,留着熏你。”周大厨使出蛮力,将老林拦腰抱起,一路小跑地来到沙发前横放下。
  “干嘛干嘛,我这只脚上还有鞋呢。”
  周大厨顺手将那只鞋扒下来,像掷手榴弹一般“嗖”地飞到门口,然后压住老林,乱吻乱摸。
  老林闻到他身上清新的香皂味儿,笑着说:“明明是洗了的,还骗我。”
  “跟你就不能老实,要不总欺负我。”周大厨已经将老林下身扒得光溜溜的,张嘴含住硬梆梆的家伙,百般吸吮。
  “好了好了,”老林费劲力气抽出身子,问:“不是说有汤喝吗?喝完了再弄吧。”
  周大厨无奈,只好起身去忙活:“汤都凉了,我给你热热。”没一会,热气腾腾地端出来。
  老林这边喝汤,周大厨那边快手快脚地将自己脱个精光,然后站在老林身边,厚着脸皮把黑乎乎的阴阜朝老头脸上凑,贼忒兮兮地说:“我这还有根人鞭,你一起吃了呗。”
  “当心我一不留神,真给你咬下来。”老林吓唬他,还故意慢条斯理地喝汤,成心要他着急。
  大厨师花样百出,又说:“那你上面喝着汤,下面让我弄,两不误,好不好?”
  老林磨不过了,只好由他。于是胖子摊坐在沙发上,抱住老林的腰,对准洞穴,缓缓进入。
  “咦,怎么变松好多?”
  老林知道是下午被高主任弄过的缘故,怕胖子节外生枝,忙使出阴劲,自动套紧蠕动,胖子满意了。
  “真舒服,要是天天都让我弄,该多好?”周大厨边快活边幻想。
  老林笑了,盛满一勺不知名的性器官送进嘴里,细细品味其中的甘甜,心想,如果天天都有这“百鸟朝凤汤”喝,那日子倒也有滋有味呢。

择木而栖—后记

  我写完小说之后,一般很少写“后记”之类的东西,个人觉得有些多余,因为我要表达的思想都已经写在小说中了,实在没有必要再弄一篇来添足。而且还显得挺装佯的,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这回忽然想再说一些,其实是应一位朋友的要求,也算交流一下心得。
  我以前从来没有在恋老同志的圈子呆过,只是略略听说有这样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后来因为写了《诱师记》,一下子俨然成了圈中人,也由此结识了很多老少恋的朋友,收获良多。他们很热心地给我发来不少网上流传的关于恋老方面的文章,多数都是“我的亲身经历”之类或真或假的故事。渐渐我就理出了一个阅读的脉络来,毕竟同志恋老是特例中的特例,也许大家在真实生命中可以找到的参考实在太少,所以比较认同这一种故事模式,希望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这很正常,严格说来《诱师记》也大致可以归入到这一类模式。
  但我要说的是,《百鸟朝凤》不是。如果希望以看故事的心态来面对它,那将很难找到共鸣。
  甚至,《百鸟朝凤》都不算一部恋老方面的小说。因为我始终都没有提到“爱情”的主题,我只是采用了这样一种特殊的人物关系构架而已,真正强调的是人们面对生活的态度。虽然大部分书中人物都和主人公老林发生过性的接触,但是老林从来都没有,或者说从来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心中一直对老林充满了尊敬,他做的都是不干净的事情,但他的内心始终明净如水晶。
  对了,我得补充一句,有部分人纯粹是出于看性描写目的来的,所以看过之后感觉“上当”,认为我故意装深沉,挂羊头买狗肉,继而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对于这些人,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句,你选错了对象。
  如果抱着看恋情故事的心态去读文章,那么会希望故事有头有尾,有完整的情感纠葛,有起有落,最后还希望有一个或者大喜或者大悲的结局,这样才过瘾,才感同身受。但《百鸟朝凤》什么都没有,于是难免心里会有落差。对于这些朋友,我要表示歉意,虽然我们完全背道而驰。
  我知道有个别朋友是从《诱师记》过来的,他们希望我继续保持那种单纯以人物情感为线索的风格。我很理解他们的心情,也感谢他们对我寄予了过高的期望。但我要说的是,《百鸟朝凤》是另外一部小说,二者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百鸟朝凤》着重选写了老林这个人短短三天的故事。这三天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搬家、会友、找房子等,好像很特殊。可是如果扩展到他的一辈子,就会感到那实在算不得什么大动静。
  不管下岗后的老林当初是怎样选择了用身体赚钱养活自己的这条路,也不管这条路充满着多么大的不确定性,更不管这条路有多么黑暗无光,但他已经走了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习惯是最稳妥的办法,你不可能要求他去转变自己,那将是更加可怕的事情。所以当房子被拆了,习惯被打破了,老林唯一想到的事情,是努力要重新恢复这种习惯。尽管这个时候又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其他选择:多年不见的“初恋情人”从台湾带来了新希望;生活空虚的周大厨对他越来越依恋;有权有钱的高主任主动要帮他分担。但这些,只能使老林探出头看看新鲜,然后依然顽强地恢复着自己那固有的习惯。
  所以当我写这些意外的时候,心里其实在随着老林一起无奈和凄凉,不是生活没有另外的轨道和机会,但一个老人,他已经不可能再走出去了。
  我是在老林和周胖子的夜生活前奏这里停下笔的。可能有朋友会误解,觉得说到底还是一个喜剧收场。那么不妨问问老林,今后的日子真的很无忧无虑吗?仔细想想,他只不过又找到了从前的生活习惯而已。过了这一晚,一切还要那样的继续。当然,在这片刻间,是欢喜的。我们都这样,能够拥有到短暂的喜悦也是好的,那就尽情享有吧,一辈子的生活是首低沉的歌儿,但某一刻的生活,却是那偶尔跳跃起来的音符。
  也有朋友恨不得我写出一个最悲惨的后果,干脆把老林弄死得了,也许那样故事性会更强。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我只能苦笑。他们要的是阅读时那瞬间的快感,而我,则仅仅要说出要说的话。
  细心的朋友会发现,我在这部小说中用得最多的描写就是“笑”这个字,动动就“笑着说”。其实那都是笑着给自己看的,我忘了这是谁的原话,但我一直记着:如果不能哭,那就笑吧。
  生命就像一段旅程,我们都是那些努力飞行的鸟儿,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要到何处去。中途累了,看到树枝,就停下来歇歇,然后再飞,寻找下一个落脚处。
  如果不能停,那就继续飞下去,终不能改成游泳吧。

  《百鸟朝凤》的构思很早就有了,当初是想弄一个长篇。后来把故事大纲写出来之后,发现其实没有必要,里面的一个片断就足够表达我的中心意思了,于是重新改过。从二月四号立春那天开始动笔,到昨天半夜结束,一共有三万字,大约是个小中篇的样子。
  之前一段时间我曾经帮朋友看他新创作的电视剧本,所以在落笔的时候不自然要受到些影响,尝试着仅通过对话和白描的手法来塑造人物形象及推动情节发展,只在必要的地方加一些心理活动。我个人是非常喜欢这种手法的,几乎把大量的时间都用在人物语言的编排上。尤其注意了不借小说中人物的嘴去说作者自己的大道理,以免显得个个都跟思想家似的。
  因为是以连载的方式登出,很多朋友都是先看完了前面的部分,而后面还没出来,于是在等待的过程中产生了丰富的联想,结果发现最后的结局和自己的想象有很大出入,必然会出现失望的情绪。有人问我是不是结尾显得仓卒了,应该继续写下去嘛。其实我上面提到过,我要表达的主题都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如果再往下写,只能是对前面情节的一种无谓重复,还是留给大家一些空间的好。我深信读者的想象要比我的描述精彩得多。
  也有朋友很可爱地问,你写得跟真的似的,难道确有其事?
  这又是看多了网上大量伪“我的真实经历”类文章所产生的错位感。其实他也知道不是真的,但又盼望着这个故事的的确确发生过,哪怕有一点点相似也行。
  于是我说,是真的。不过不是情节和人物,而是人们那种在生活强力压迫下所表现出来的挣扎感,还有顽强面对的态度,那都是真的。
  可能你没有体会过,可能你没有听说过,但那都是真实发生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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